大马士革陷阱(27)
早餐没正经吃,肚子已经饿了。
丛安河不常来,对路况不甚熟悉,参考戚不照的就餐意见,随便选了家餐馆当目的地。
一路从人群熙攘又开到郊外,丛安河把戚不照从车里抱出来,推进一家面积不大的私房菜。
点了几道清淡小菜,服务员提交订单前被丛安河叫住,加了条红烧鳜鱼。
果然喜欢吃鱼,戚不照拌着米饭竟然把一整盘都吃干净,只剩鱼骨架孤苦伶仃。在别墅里三两口就恹恹停筷,丛安河还当他胃口小,原来是个挑货。
看他吃饭很香,丛安河开车开得本没胃口,一顿饭下来却也塞了不少。
门前装了小型洗手池。戚不照洗完手又捧水冲了把脸。
丛安河边结账边回头看他,钱转出去,人也勾唇笑出声。
戚不照转头,问他笑什么。
丛安河说,没怎么。
顿了一会儿,又道,在看小猫洗脸。
出了餐馆一直开向南边。
途中丛安河下车,在路边花店买了束白色的栀子。
戚不照没过问,很快车子停在南陵公墓门口。
丛安河把戚不照和花留在车里,开门下车,抬手去敲门卫的窗。
他招呼:“师傅。”
推拉窗多年没清理,里间没开灯,灰蒙蒙的,门卫打开窄窄的缝,空调的冷气便蹿出来:“进园扫墓扫码登记。”
眼下不是清明中元扫墓旺季,门口车都没停几辆,放眼过去更看不见几个人。
“师傅,”丛安河递了根烟过去,“平安区四排十一号公墓有家属来过吗?”
“一年三百六十天,我哪儿记得。”
丛安河道:“就今天。”
门卫年纪大,褶子如树皮又深又重,他打量丛安河,突然想起什么,把烟接过来磕了磕。
“人清晨来过,已经走了。”
“谢谢。”丛安河说。
他扫码填完信息,才把戚不照从车里刨出来。戚不照怀里抱着那捧栀子,跟他进了墓园。
平安区位置靠里,走一段时间才能看见层叠的灰色坟茔。
轮椅上楼梯不方便,戚不照没跟上去,拍拍丛安河的腿,把花递给他,自己在下面等。
丛安河走得很慢,最终停在某座墓碑前。
视力太好,角度合适,戚不照看清墓前摆了一大捧新摘的百合。
丛安河蹲下。墓碑刻字描金,摆既然新鲜果子,百合雪白,栀子单朵小了很多,他隔开一段放置。
似乎没话想说,他稍作停顿就起身离开。
楼梯有十六阶。
戚不照数着数字,他在还剩三级的地方停下。
坐轮椅身高折了一大半,戚不照只能抬头去看他。
出门时明明是晴天,现下却从北面远空递来一片沉郁的阴霾。
头顶的颜色转成灰亮的蓝,饱和度淡下来,仰视的人影连同轮廓异常清晰。
丛安河轻薄的浅咖色短袖衬衫迎着闷热的风,袖口被吹得鼓鼓,额前碎发如浪起伏,光影让他的面孔呈现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干净。
“戚不照。”丛安河叫他的名字。
风还在吹,声音却没被吹散。
戚不照也任耳边乱发在无形的力中散成晕在水里的墨纹。
“我在。”
丛安河往下看。上学时老师讲以动衬静,墓园的鸟叫声时时,清亮短促,果然安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大风卷掉灌木常绿的叶,送它上青云。
“他叫乔秋,”
“曾经是我的学生。”
第24章 一扇铝制的四面窗
丛安河本科就读名校,学的是师范类英语,毕业后进五星级高中实习,带高一两个班的英语。
正式上课前,丛安河从四班的班主任手里拿到了一个孩子的资料。
乔秋,高一四班,男,十六岁。
分化得比较早,是个Omega。
右上角的两寸免冠蓝底证件照衬出一头枯黄色的卷发,过分瘦削的脸凸出两块坚硬的颧骨,嘴唇很薄,照片里也不笑,僵硬地抿着,眼睛很大,很黑,没有神。
过分显眼的亚健康。
班主任提点了各科任课老师,在丛安河这儿多留了一阵。
“这个学生户口不在本地,父亲已故,母亲重病,有个哥哥,两年前也因为事故去世了,现在是姐姐在管,昨天给他填了住宿申请。我接触了他两次,感觉性格比较孤僻,反应也有点儿慢,平时多注意一下他的状态吧。”
新老师,初入社会,担心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所以多说了几句。
丛安河点头说知道了,把学籍资料收进柜子。
见到乔秋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
丛安河这张英俊到有些失真的脸,在荷尔蒙躁动难安的高中校园像石子投进沸水,煮不熟也要咕噜几声。
途经窗口迈进教室,学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里走向无声尖叫,表情一个比一个浮夸。
丛安河哭笑不得,放下课本,做了自我介绍。
我姓丛,丛安河,可以叫我Mr.Cong或者Chad,都行。
他扫视一圈。
根本没特意去找,一整个教室只有一具套在宽大校服里的骷髅。
人比证件照上还要瘦,乔秋很端正地坐在教室的中后排,肩膀轻微内扣,桌面很干净,他低头在看今天新发的课本,露出的发顶干枯却柔软。
丛安河没在他身上停留,点了名,开始上课,第一堂课结束前五分钟,他根据自荐暂定了英语课代表,是一位口语非常地道的长头发姑娘。
“我那时候的工作环境还不错,办公室是八人间,还有一块公用但有隔断的休息区。我们英语组人手一张折叠床,中午就在那儿睡一会儿。”
丛安河很少会想起那些事。五六年前,不长不短的时间,却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
办公室的窗口种过三盆多肉和一盆绿箩,几块或绿或红的颜色已经从记忆里淡掉,剩下的只有铝制的四方形窗框,再往外看是新建的图书馆,一共五层,玻璃墙面会折射午后的强光,能把一大片校园收进框里。
戚不照被他推着,从墓园出去,又绕到公墓西边的小湖。
这里不久前下过一场雨,芦苇疯一样窜上去,高的像树。风一过,打在地上的影子就大块大块流动起来。
戚不照突然笑了,问:“办公室睡得舒服吧。”
丛安河莫名其妙,答:“挺舒服的。”
“你有没有因为睡得太熟,所以耽误工作?”
丛安河挥手赶蚊子:“没有,别诬陷我,我很敬业,没做过这种事。”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知道了,你继续……”戚不照转过头:“你盯我做什么?”
丛安河:“在想你嘴里有几句真话。”
“你呢,没有骗我?真没在办公室里睡过头?”戚不照不答反问。
“……”
“老师,怎么不说话了。”戚不照碰碰他。
“没有。”丛安河扔出两个字,又沉默:“开会迟到倒是,嗯,确实有一次,就只有一次。”
戚不照笑出声,两秒钟后被丛安河有心报复推上鹅卵石小路,颠簸到话都说不清楚。
午后的太阳照着湖里的水纹,热浪从四面八方滚过来。丛安河看见戚不照脖子上出了汗,在光下微闪,他肤色苍白,像一只畏惧日光的吸血鬼。
于是不再漫步,打算带他离开,向停车的地方走过去。
池边浅滩上聒噪的癞蛤蟆此起彼伏地叫,鸣叫声无孔不入传进耳朵。
难听。戚不照嫌吵,捂住耳朵,丛安河拐了个弯儿,绕远沿梧桐大道推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乔秋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今天是他的忌日。”他很轻地笑,感慨时间如奔腾白驹:“竟然已经五年了。”
戚不照不知道想到哪儿,有几秒没有讲话:“死因是什么?”
丛安河沉默两秒,答:“坠亡,从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