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士革陷阱(14)
轮椅的一对轮子在沙里滚走时阻力很大,靠轮椅本身的动能很难顺利前行。
丛安河站到戚不照身后,问:“需要我帮你吗?”
戚不照从善如流:“非常需要,丛先生。”
丛安河被逗乐了:“你还真不跟我客气。”
戚不照耸耸肩。他姿态有十分随意,别人做这动作大多显得浑不吝,但他半垂着眼,漂亮出几近纯真的幻觉。
“不然要我怎么样?”戚不照指指自己,又点点丛安河:“我和你,我们俩也算是共犯,这时候就别分清楚谁和谁了。”
丛安河笑出声:“你大学学的是诡辩吗?”
玩笑话,戚不照却态度诚恳:“不是,我的专业说出来怕吓到你。”
丛安河没把这话当回事儿:“怎么,你对口的项目是导弹制造啊?”
戚不照满嘴胡话,竟然真的点头,说:“是啊,这都被你猜中了。”
丛安河无语:“你上的是电影学院吗?”
撒起谎脸不红心不跳,戚不照的表现力和心理素质确实达到一种境界。靠这张脸,在娱乐圈大杀四方也不是难事。
戚不照:“对,刚刚骗你的。我是学表演的,勉强算丛老师的后辈。”
……这种德行的后辈。
丛安河按着戚不照的头顶,把人的脸转回去,让他目视前方:“你就别折煞我了。”
日半潮地区,凌晨时潮正在退,边缘是透明的银色,像流动的水银、或是翕张的蝶翼,清冽的气味如浪涌。
在边缘的浅滩,丛安河推着戚不照静静向海边。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因为沙砾外形重复,成千上万颗堆在一起,就像一卷展不到尽头的白绢。如果往前走时不断回头,才会发现身后的一切其实都在逐渐变小。
“丛老师。”
戚不照突然叫住他。
丛安河:“你说。”
海风猎猎,迎面掀过来。
戚不照的指令就顺着风刮过丛安河耳侧:“我们去个地方。北偏东三十度,七百米。”
指令太具体,丛安河半天才反应过来,顺着估算的方向延展开视线。他读书的时候用眼习惯不好,偏过头,眯着眼睛,目光尽头是片海岩,在海岩下的白滩里勉强捕捉到黑色的一点。
位置相当偏僻,青天白日里都未必有人的踪迹。
“那是什么?”
“史前遗迹。”戚不照随口答。
丛安河:“……?”
绷带围了一圈,遮住喉结和腺体,戚不照手指摩挲两下:“我说你就信?这么好骗。”
丛安河无语。他突然伸手,但指尖还没来及触及戚不照的发顶,就猛地被钳住手腕。
戚不照动作极快、极准,是一瞬的肌肉反应,力道没收着。刚抓上没一秒,他又意识到什么,一卸力,把手松开。
“抱歉。”
客客气气地道了个歉,他就牵着丛安河手,重新贴回自己发顶。
“你继续。”
什么先礼后兵的流氓作风。
丛安河的腕骨隐隐作痛。他什么都没说,手指顺着后脑的轮廓滑下去,停住,轻轻捏了捏戚不照没被绷带包裹的一小截后颈。
不疼不痒的,逗大猫一样。
他松开手,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挨打?”
戚不照肯定道:“家常便饭。”
丛安河半点儿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猜也是。”
海岩下的白滩上是架直升机残骸,早年附近应该拉过警戒线,现在松松散散落了一地。
机身还露在外面,歪歪斜斜的,起落架已经被埋进沙里,舱门破损大半,隐约窥见腐朽不堪的内部结构。丛安河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机舱涂层被风蚀,已经看不出原样。
“这是报废的模型还是做旧的艺术装置?”他不确定。
戚不照手指擦过舱门左下,凹凸的痕迹在浮去灰层后变得明显。他捻了捻指腹:“都不是。QC-6626,六十多年前的军用机型。”
六十年前的军用飞行器?算是老古董了。
很意外的答案,丛安河想不通:“它怎么会在这儿?”
戚不照答:“大概是飞行事故。”
“既然是军用机,为什么坠毁后没被相关部门回收?”
“看到那圈警戒线了么?”戚不照不答反问。
丛安河环视一圈,点头:“嗯,看到了。”
松散脱落的警戒线无人维护,破烂得看不清原样,在沙地上围成一个走形的圆。
“早年附近是雷区,后来进行了三批排爆。这架直升机坠机后砸中了漏网之鱼。”戚不照理了理裙摆:“松发引信,是诡雷。”
采用重力装置,踩上去时相安无事,但一挪开就会跳雷。由于独具戏剧性,所以在影视作品里是常见的种类,丛安河了解得粗浅。
他低头,抬了抬右脚,又落回去。被踩过的沙子还是沙子,并没有任何变化。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踩在地雷上?”
戚不照看着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对。”
丛安河问:“地雷的有效期是几年?”
“据目前统计的有效数据,最长七十年。”
“所以它还没过期。”丛安河轻声,“不过危险性也不高了,是吗?”
戚不照坦白道:“可以这么说。但在这种情况下,百分之一和百分百没有差别。”
丛安河明白这个道理,可好奇大于惊惧,他没跨出雷区,反倒问:“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戚不照轻描淡写:“一个小意外。”
看他不想深聊,丛安河要联系警方和消防,刚手机解开的屏幕锁又被人抬手掐灭。他垂首,看向罪魁祸首——戚不照此刻半侧过脸仰首,是这张脸观赏的最佳角度。虽然很矫情,丛安河确实偶尔会萌生被刺伤的错觉,于是下一秒,他喉结一滚,错开视线。
戚不照似乎没在意他的失态:“我联系人处理了,你放心。”
丛安河一愣。
短暂的沉默,他突然笑了笑,点头说好,然后把手机装进口袋。
两人就这样在残骸旁停下。
海岩在夜里是崎岖可怖又张牙舞爪的暗影,他们沿着边缘,从半遮半掩的微妙视角看海,看白沙,看云,看月亮。
丛安河半靠在轮椅上,海风时大时小,游走在衣角,鼓动时像白色的卷浪。戚不照的头发已经是第三次像摩西分海一样蹭上他的臂弯,他觉得瘙痒,所以在第四次时用手指圈住。
“戚不照,我提个建议,你把头发扎起来怎么样。”
戚不照回头看他,像在打量什么稀有物种,答非所问:“这还是你第一次正经叫我的名字。”
“有吗?”丛安河想了想,说:“好像是。”
戚不照收回视线,“不是我不想。”他晃晃手,手腕空空如也,“皮筋忘记带了。”
丛安河拎着他的一撮长发,打量了一阵儿,然后退下缠了几圈的水草玛瑙,递给他。
“你用这个。”
戚不照又转过去看他,手串就在眼皮子底下,他没接。
丛安河大概猜到他在顾虑什么。
手串是随身携带的镇定装置,心理咨询师建议他佩戴的镇定按钮,没什么特殊意义。他往前递了递,解释:“物尽其用。一两百一条,我那儿还有别的,不骗你。”
戚不照这才接过去,三两下把头发圈住,问:“好看吗?”
丛安河只笑,不说话,把他的马尾顺到前面。
凌晨的海面便妖风骤起。
就算是春末夏初的尴尬时节,半夜在海边矫情吧啦地看月亮也会起鸡皮疙瘩。北边来的风又猛又疾,掀起一团庞大的潮气。
像开了刃的刀,带着凉意的潮湿往骨头缝里直钻。丛安河虽然穿着长裤,膝盖也还在发冷,下意识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