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92)
“厂公,我一夜未眠,这时见到事情了了,方才有点睡意。”李熙口舌含混地嘟囔,闭着眼,“总之闲话醒来再叙,让他们把轿子抬得平稳些,到了地方再喊我。”
裴怀恩:“……”
这小崽子,好像已经学会怎么在他这里反客为主了。
可……
裴怀恩垂首淡淡扫了眼李熙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闷不吭声地默许了。
不必另外吩咐,这顶软轿便被外面那些轿夫们抬得很稳。裴怀恩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已然有些年节时的喜气。
倏地起了风,裴怀恩放下帘子,随手解开自己身后的氅衣,把正靠着他补眠的李熙也裹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裴怀恩想。
从前压在他头顶的乌云正慢慢散去,天气这般晴朗,好像连刮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但是明天会更好。甚至于往后每一天,他头顶的天气都会这样好。
然后等到未来某天,待承乾帝驾崩后,这天下就变成了他的天下。
再然后……当他把他从前那些仇人全杀的七七八八,当他利用李熙把自己头顶的这些乌云尽数驱散掉,彼时他痛快过了,折腾过了,也站在高处看过自己脚底下的风景,他的心中便再无恨可依,也无甚留恋,他约摸也就该活到头了。
至于他原本打算攥在手里慢慢玩弄的这个“小奴隶”。
嗯,或许他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奴隶”,也该适时的网开一面。
只因他方才在晋王府中忽然想起来,既然他的人生是在二十七岁才见亮,那么等李熙长到二十七岁时,他便也该如那些曾经压在他头顶,却又不得不尽数散去的乌云般,在李熙头顶利落的散干净——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小崽子除了天生姓李之外,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讨厌的地方了,并不值得他为之蹉跎太久。
更重要的是,早点死掉这种事于他而言,其实是赎罪也是解脱,因为他如今是在靠恨活着的,他任由外面那些说他阴鸷残忍的流言蔓延,他已做不回裴容卿,料想等没了这些仇恨后,他便该想不到自己活着还能去做什么了。
再说这人世间也与他幼时在书中读到的不一样,而他如今所有言行,亦与他从前在书中所学到的那些礼义廉耻、忠义仁孝全不一样——这世间实在是太凉了。裴怀恩想。
凉到等替家里彻底报了仇之后,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宁可因作恶多端永堕阿鼻,也再不要来这个阴森可怖的人世间。
第075章 小酥
裴怀恩没把李熙带回裴府, 而是把人送回了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还没醒,裴怀恩也不急着喊他, 只让人把轿子抬进一个比较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安静坐在那, 耐着性子等李熙自己睡醒。
李熙这一觉睡得挺沉, 直到把裴怀恩的手臂都压麻了, 方才悠悠醒转。
睡醒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惊讶, 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等他。
轿子里很暖和,李熙从裴怀恩身上撑起来, 稍微活动一下颈子,转头望着裴怀恩的脸说:“厂公今日好和气。”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把被压麻了的手臂往李熙那边伸, 说:“我今日很开心。”
李熙便会意地帮裴怀恩揉起胳膊来,间或咂嘴哈欠两声, 懒懒的。
“是因为从李征身上捞到了好处么?”李熙问。
裴怀恩阖眼往后靠,整个人显得异常舒展, 却是摇头道:“不止,除此之外,我还想通了自己以后的出路。”
李熙听不大懂, 也没法真钻进裴怀恩心里看,闻言只得顺着对方“嗯”了声。
一阵沉默。
片刻后,裴怀恩把手从李熙怀里抽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轿顶道:“小殿下可知, 我真是很讨厌你那二皇兄。”
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十七岁才开始学武, 根骨又不好,晋王府外面的人看见李征愿意手把手教我,不嫌我没天赋,都说他宠我。”
李熙哑然道:“但你如今功夫很高,不像个没天赋的。”
裴怀恩含笑侧首。
“我若练不好他教给我的招式,他便罚我。”裴怀恩挑起眉来,说,“你想知道他是怎样罚我的么?”
李熙噎住一下,连忙把脖子缩回来,悻悻地捂着耳朵小声说:“……不了,不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厂公,我实在不想听你过去那些旧事,你也不要告诉我,免得你日后与我说太多了,看我越发不顺眼,再恼起来灭我的口。”
裴怀恩被李熙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了,肩膀簌簌的抖,但却半真半假地接话道:“要听的,怎么能不听呢?我就是要把这些事多多的说给你听,因为只有这样,你往后才会因为害怕自己被我杀,进而不遗余力地想要杀掉我呀——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呢。”
李熙:“……”
这是什么烂逻辑?这个姓裴的,脑袋果然有病!
电光火石间,眼见着裴怀恩似乎真要往下说了,李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把就将裴怀恩使劲抱住了。
“厂公,饶了我吧。”李熙哀哀戚戚地卖乖,两片薄唇贴着裴怀恩的耳朵尖,把话头不着痕迹地引到别处去。
“厂公,明天便是除夕了。”李熙说,“你上回教我不要在酒宴上太拔尖,我已心里有数,可我这两日反复琢磨,却总摸不准这个度,也想不到具体该怎么去做……所以厂公,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温热吐息洒在脸上。一时间,裴怀恩皱起眉来,果然没再往下说了。
感觉有点怪,李熙这个小崽子,最近似乎越发频繁地对他流露出这种,仿佛主人一般的姿态,不仅出言打断他的话,偶尔还要教他如何做事。
可偏偏对方又把这些提议讲的恰到好处,并不令人厌烦。
外面的风声传进来,听着就像怮哭。裴怀恩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李熙这样用力的抱着他,仿佛一条紧紧缠在树上的藤,让他感到很暖和,同时也叫他无暇再去思考那些陈年旧事。
“……好,好,小殿下先松手。”最终,裴怀恩败下阵来,转头好脾气地对李熙说,“想哄你父皇高兴不难,殿下冰雪聪明,这样简单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么?总而言之……不过就是他心里想要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了。”
李熙心下了然,眼睛亮起来,说:“我明白了,恰好赶上李征今天给我递枕头,那么如此一来,既然父皇现在还舍不得杀他,便该由我出面去替他向父皇求这个情,送他出京都,以便令他能在还活着时‘物尽其用’。”
顿了顿,又说:
“厂公放心,明日酒宴之上,我定然会让父皇如愿感受到那些……从前被他弃之如履的骨肉亲情,天伦之乐。”
裴怀恩就点头,但又说:“另外安王那边也该仔细注意着,翻脸是一定要翻的,但不是现在。依我看,你最近还是先不要与他闹得太僵,否则他往后如果还想做什么事,可不敢跑过来跟你说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李恕现在还没彻底弄明白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甚至还把李熙误当成了自己可以拉拢的对象,那么不如就将错就错,也好时刻掌握着安王府那边的动向。
在外佯装不和是对他们两个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李熙对此自然欣然应允,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知道的,知道的。”李熙眉眼弯弯地挨着裴怀恩说,“可是厂公呀,那李恕又不是个傻的。现如今我心里和你好,你却要我在他面前与你演这种针锋相对的戏码,那——如果我哪天不当心演得太过,动到了你的人,你可千万别恼我。”
裴怀恩听懂了李熙的弦外之音,微微挑着唇角笑起来,样子漂亮极了,让李熙看得本能愣住一下之后,立刻就往后躲。
……糟糕,闹得太过了,眼前这人好像很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已伸出手来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