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94)
裴怀恩说这话的时候,李熙正倒酒,闻言手里酒壶抖了下,脑子里忽然生出些十分荒谬的想法。
譬如他错觉自己仿佛等待妇人生产的丈夫,而那小小的孩儿便是乡试成绩,令他盼得寝食难安。
又譬如他觉着自己也像是个殷勤嘱咐夫君向学,却反遭对方埋怨遇事没长嘴巴的倒霉妇人,有些委屈又有点动容。
“……”
想到一半自个儿先没忍住笑,李熙眼睛弯起来,没再计较裴怀恩在读书上的自负。
也是,就不该费心多等这两天,眼下裴怀恩对待秋闱的不以为然,倒让他此举显得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了……虽然这比喻有点怪。
半晌酒过三巡,两个人渐渐挤到一处坐,因着裴怀恩来,团团也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懒懒地窝在他们俩手边打盹。
裴怀恩估摸是骤然从玄鹄那听说李恕和淮王还活着,有点受刺激,一张嘴打进来就没闭上过,说的倒都是些好话,可惜没一句听起来好听的。
“多新鲜,我家小皇帝是个哑巴。”裴怀恩不高兴地摇头,狭长眼眸半眯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团团脑袋,“听闻康宁公主放人出了关,你居然半分都没怪她,我竟不知,你究竟是在何时变的这般心慈手软。”
李熙抿唇:“……”
裴怀恩不依不饶,把团团搓得快秃头,“明明咱俩先前谈好的,彼此再无隐瞒,我看你现在是彻底坐稳这皇位了,查我查得严,自己这边儿密不透风的。”
李熙扶额:“…………”
裴怀恩还是觉得不解气,继续冷声说:“我真想不通,不过就是一个秋闱嘛,你到底在急什么呢?你别是对我还不放心,就拿秋闱当借口,故意瞒着我,直拖到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才派人来找我的吧?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连唯二两处住所都是经你手操办,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李熙痛苦地捏鼻梁:“………………”
裴怀恩念起咒来没个完,团团昏昏欲睡,不满裴怀恩蹂躏它,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就把脑袋转到李熙那边去,伸出两只前爪抱李熙的腿。
团团这表现可把裴怀恩给气得够呛,也让他原本喋喋不休的嘴巴暂且停下,转而吊着眉毛骂它是个小没良心的。
骂完觉着不太对劲,牙齿磨了磨,又恶声恶气地改成了老没良心的。
改完仍然觉着不太对,他扭头看一眼正支着下巴喝酒的李熙,又又改回了小没良心,把李熙听得嘴角一抽,险些被呛着了。
“……”
得,听明白了,裴怀恩这是越抱怨越生气,越想越偏了,可怜他强忍着孤枕难眠好些天,到头还落埋怨。
……所以就说最讨厌这些读书好的吧!放别人眼里秋闱是多大的事儿?到这小子嘴里就变“区区”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有点烦,还得耐着性子解释,毕竟他如今没武功,明天又得上朝,再加上裴怀恩酒品不咋样,要是继续放任裴怀恩往下跑偏,过会只为这点小事闹起来就亏了。
团团困得迷糊,两只前爪懒洋洋地开花儿。眼见裴怀恩还要说,李熙眼疾手快,立马把手里酒杯递过去,堵了裴怀恩的嘴。
“……”
裴怀恩拿眼尾睨他,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托住杯底,仰面一饮而尽,倒真没再吭声了。
李熙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真没有,你想哪去了,原本立刻便想喊你来,可小妹答应将他二人的动向都说给我。事情因此有了转机,再加上考虑到你要温书,我才姑且没开口。”
顿了顿,又抬手揉额角,真心实意地叹了声气。
“再者就连你自己也说,就你现在这身家,我还怕你什么啊。”李熙伸手抱裴怀恩的腰,轻轻晃了晃,“发怒老得快,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当心哪天老了丑了,我就不要你。”
李熙和裴怀恩说话,自称不用朕,哄人哄得驾轻就熟,三两句甜得像蜜糖,让裴怀恩的脸色逐渐好转,酒盏重重磕在桌上,终于不再和李熙计较他遇事隐瞒不报的作为。
只是也没有先说话,因为李熙方才提他的年纪,让他想起他们两个人之间差了快十岁,他会比李熙先衰老,但却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是只能把猎物牢牢抓在爪里的虎。
就像……就像团团似的,有朝一日老了病了,便要依靠李熙手中的“生肉”活,要伸爪抱李熙的靴。
这样突如其来的念头令裴怀恩消了怒气,却又觉得怅然若失,他忍不住往深里想,可是想着想着,又厌烦起自己的矫情。
于是裴怀恩强迫自己不再想了,他将失去权力带来的不安全感小心掩藏,皱眉闭了闭眼。
“……你真是越发油嘴滑舌了。”片刻后,裴怀恩重新整理好情绪,出声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人在哪里,还找我来干什么?我考得很好,不必你来问,安心等放榜便是了。”
李熙饮得半醺,人比平常迟钝些,没有及时察觉裴怀恩面上的微妙变化,闻言只说:“光知道可不够,就算是为了报他们行刺我的仇,我也要他俩死。”
李熙平日脾气好,待人多温温和和的,尤其是在裴怀恩面前,软得几乎就像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糯米团,可每当他说起什么坏主意来,眼里都泛着精光。
“我已断了小妹与他二人的情分,从他们先前对小妹交代的话中猜测,我想他们两个该是去了南月王城。”李熙脸颊微红,转头对裴怀恩轻声道:“说起这南月来,听闻前阵子老南月王死了,新王又在守孝,并借故迟迟不肯交出答应划给我们的城池……也不知这里是否掺着老五的手笔。”
裴怀恩心下了然,笑道:“他二人骗了康宁公主,你也骗了康宁公主,想来小公主也是可怜,还以为你们兄弟之间当真释怀了。”
李熙对此不甚在意,只垂眼道:“能让她感到开心些,也是好的么,这也算是朕与淮王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
话至此转个弯,干脆倾身往裴怀恩身上凑,借着那点酒劲,把脸埋进裴怀恩的掌心里嗅了嗅,叹了声好香。
“裴怀恩,眼下老五和淮王回不来,我其实不算很急,可是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我便总放不下心。”
“我答应小妹不再动他们,手也是真的伸不进南月,可我不安心,我总觉着若他二人真想从此安分守己的过,便不该结伴到南月王城去。你……你在杀人灭口这方面是最有经验的,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好法子出来,能让我在不违背对小妹承诺的前提下,让他们两个彻彻底底的埋在南月?”
第167章 影子
更深露重, 高阳殿内亮着的灯不多。裴怀恩一手扶额,细淡的眉斜飞入鬓,小指漫不经心搭在眉梢, 一边听李熙和他说话, 一边若有所思盯着案上那烛灯。
李熙蹭在裴怀恩怀里剪烛芯, 看火苗跳动。
李熙坐得离烛火近, 那种暖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 一团模糊的映在他脸上, 他低垂眉眼, 好像盘刻在石壁上的佛像。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伸臂揽他,背后影子和他的融在一起, 奇形怪状又张牙舞爪。他们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是心意相通的一个人,李熙在提出问题后没有催, 因为他知道裴怀恩会替他思考。
很久的沉默。
半晌,裴怀恩抬靴踢一下团团的尾巴, 踌躇地说:“你要杀他们,首先, 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欠南月王的人情。”
“南月原本便不想遵守承诺,将那些土地白白交给你,更何况兄弟相残不是好事, 你若将此抬到明面上来,导致两国战后签订之事无法推行,你就成了个软弱无能,自私狠毒的君主。”
李熙对此深以为然, 点头道:“淮王的母亲是南月王族,更是上任老南月王的一母同胞, 若按辈分算,最近这位正在哭丧的南月新王,还得称淮王一声表兄呢。”
“众所周知,南月与我长澹不睦许久,素有领土纷争,和北边大沧人每年入冬都得跑过来找我们点麻烦不同,南月朝中多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而先前去世的那个老南月王,本是南月朝中为数不多主和的君主,若非顺妃意外身死,给了南月一个光明正大试探长澹兵力的理由,使其举国上下群情激奋,他恐怕不会在临死前改变主意,答应出兵攻打长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