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44)
福顺伸手指殿内,说:“正在里面扣着,小的已经仔细看过,确定不是毒药,只是……只是常饮伤身,恐怕会慢慢将人耗得油尽灯枯。”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说:“很高明,怎么换的呢。”
福顺转头看了夏炳一眼,斟酌说:“他是御医院中公认老实本分的人,此次皇上病重,负责煎这药汁的人就是他,然而谁能想到,实际上,他每晚都会把隔天要用的药材带回家中去煎,然后第二天一早,再把真正需要用到的药材和早已熬好的药渣一并带进宫中,事后再将准备好的药渣交给我们的人查验,自己则偷偷把真的药渣带走,如此一来——就算后面有人要核对药库的用量和剩余,也核不出什么名堂来。”
顿了顿。
“再者宫里的人和他熟,都不曾怀疑他,更不曾拦他,若非督主昨天忽然……使他在宫门口露了怯,以为事情败露,恰好因神色慌张被我们的人扣下,意外查出这些来,恐怕往后再过个十天半月,还真就叫他得逞了。”
裴怀恩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转头看那夏炳一眼,见他双眼充血,目眦欲裂,心中更得趣。
“好一个老实本分的御医呐。”裴怀恩笑着说:“看来本督昨天的那通脾气,发得真太是时候了。”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近在眼前,根本无须谁来与他言明!
只不过……
哈,多可笑,野种险些做储君。料想如李征那般自负的人,若知当年真相,恐怕会立刻迫不及待的自戕了去。
夏炳还在挣扎。
赶上双喜临门,既除掉了晋王又教训了齐王,裴怀恩觉得很快活,耐心也就变得比平时更多些,愿意把夏炳嘴里的抹布拽出来,听他多说两句。
福顺得了眼色,连忙去做,手脚麻利地给夏炳“松了口”,却未松绑。
夏炳得了自由,顾不得多想,张口便说:“厂公不要多想,这帕子是我随手捡的,我、我此番作为,全是因为辛苦多年却得不到重用,始终升不了官,方才……方才……实则与晋王殿下并无半分干系!”
夏炳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裴怀恩顿时就笑出了声。
这是多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连福顺也忍不住笑,暗暗嘟囔了句关心则乱,可怜天下父母心。
至于夏炳那边……
见裴怀恩如此,夏炳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皱眉。
却见裴怀恩只是颤着肩膀笑了一阵,就伸手过来拍他的脸。
“老匹夫,皇帝的女人玩起来香么?”裴怀恩边笑边说,“我竟不知——你居然是个如此大度的人,一边恨极了皇帝,一边又想替皇帝的儿子脱罪,倒不像我……”
说着就向前探颈,笑意骤敛,将夏炳吓得登时打了个冷战。
也是福顺站得远,才没听清裴怀恩接下来说的话,可夏炳这会与裴怀恩相距不过寸息,就算心中百般惊恐,也不得不听清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夏炳听见,裴怀恩对他说的居然是……
“你倒不像我,一旦在心里讨厌了谁,就总要想方设法,将他全家都杀干净了。”
裴怀恩这样疯,倒让夏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言。
霎时落针可闻。
半晌,福顺见裴怀恩似是笑够了,方才小跑过来,用抹布重新把夏炳的嘴堵上,转而朝裴怀恩行礼道:“督主,您高兴完了就快拿主意吧,您瞧瞧这烂摊子,往后可都怎么办呐。”
裴怀恩揩着泪点头——泪是笑出来的。
确实该拿主意了,福顺说得在理。
夏炳无故被扣,迟迟不归,时间一长势必会引来怀疑,可若直接把这事报上去,好像也不太行。
因为承乾帝还不能被气死,至少现在不能。
眼下的境况,承乾帝若是死了,李征获罪,诸王之间争端不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赶上大战之后,边防空虚,大沧必要趁虚而入,届时,长澹就会乱。
可若就此放弃这个彻底扳倒晋王,让他再也不能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却也真的不甘心。
所以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裴怀恩为此头疼不已,来回踱步。
福顺在旁看着裴怀恩踱步,几次欲言又止,正要开口劝,却听裴怀恩轻咦了声,忽而眼中大亮。
福顺适时地低头,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便忽然开口,仔细地吩咐他说:“小福顺,听本督说,此事先不要对外声张,只悄悄地将药材换回来就好。”
说罢再看了眼夏炳,见夏炳面带希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
“另外……”
裴怀恩笑吟吟地坐下,一手撑颌,由上到下打量着看起来比承乾帝健康许多的夏炳,轻声说:“另外去请昭平公主来,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请来,听闻她最近正为救李征四处递帖,本督看她辛苦,这便给她指条明路,与她做一桩于她而言,绝对划算的交易。”
言罢再看夏炳,眼神越发暧昧了。
“喂,老匹夫。”裴怀恩说:“听闻你至今不曾娶妻——庄嫔的身子软么?叫.床.声好听么?你可真是、你可真是帮了本督大忙了,你放心,待你百年以后,本督必定为你与庄嫔娘娘多烧纸钱,绝不吝啬。”
吝啬俩字带着点玩味的颤音。
说着再回首,朝福顺懒懒一挥袖,说:“这种能给本督带来大乐子的人,本督可舍不得杀。去,将他毒哑了,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暗地派人将他严密保护起来,不许他再与外人见面联系,尤其不许放昭平公主的人近他身——瞧着吧,好戏就要开始了,有了他在,本督终会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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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西。
李熙一夜没睡,正窝在屋里生闷气,老大不痛快。
玄鹄在旁边陪着他,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凉茶,忍不住说:“小殿下,宁贵妃又不在你肚子里,你就是喝再多茶水,也淹不死她。”
李熙撇嘴,说:“真烦,心里觉得憋闷,又不知从何下手。”
再去问裴怀恩借人么?估摸不太行。
听闻裴怀恩与那宁贵妃是蛇鼠一窝,昨夜所有胡言,也不过只是因醉酒无状,方才意外泄露给了他。
玄鹄见李熙不高兴,咬一咬牙,当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正色说:“小殿下莫急,我不回辽东了,就留在京都陪着你,帮你查这事。”
李熙闻言看了玄鹄一眼,眼带感激,口中却在叹气。
“唉,有你顶什么用,你一没权二没势,总不能让你豁出命去,冲进恩露殿,替我把宁贵妃杀了。”李熙唏嘘地说,“玄鹄啊,时至今日,我才真正觉出了手握权柄的好。”
只有身在万人之上,方可随心所欲,启口成旨,片语铄金,使天下行传。
否则。
便只能如他现在这般,做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轻而易举就被定了命。
李熙把这话说得慢,玄鹄听得心惊,忙说:“小殿下,你怎可这样想,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李熙垂首不言,心说我倒真想如从前那般,每日同舅舅在边关吵,然后再被舅舅提着丈八长的木棍追上两条街。
可是从前就是从前,又怎么回得去,至于往后如何,恐怕他只要还有一日低如污泥,只要还有一日背着这祸星恶名,便要再过一天眼下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
说到底,从前那种盼望事成之后,便可抽身离开的想法,始终还是太简单了。
这样想着,李熙没有再接玄鹄的话,也没再多感慨,只是无端地沉默了许久。
沉默着沉默着,而后忽然抬头,又是一副明媚活泼的样,像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
玄鹄皱着眉看他,担忧地说:“小殿下……”
却见李熙只随意摆了摆手,斟酌着说:“我没事,刚是我不对,不该说出那样吓人的话。”
再摸摸下巴,语速忽而放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