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256)
裴怀恩猝不及防被撕了脸,面上戒备更甚,却苦于内劲一时聚不起来,只得按兵不动,实际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娘。
呸,这都什么时候了,该来的怎么还不来?真是一群办事拖拉的废物,从前也没仔细训练过,匆匆忙忙就带出来了,结果害他陷入今日这样的险局,若换在从前……若是从前,十七一定能把事情都办得漂亮,从不用他忧心。
想着想着就更着急了,又因为身后李熙状态不大好,已经被蛊虫折磨得有点意识不清,裴怀恩怒极反笑,再顾不上什么自身安危,索性趁李恕还在低头研究他那张破面皮的空当,抽刀就往李恕身上砍。
……也罢,既然救兵迟迟不到,退无可退,就只需一刀!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阿兰眼疾手快地拔剑拦他,看出他内劲不济,使力将他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被才清醒过来的李熙扶住。
裴怀恩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兰都吓了一跳,反倒让他们都姑且忘记催李熙身上的蛊,让李熙得着片刻喘息。
但大惊之后就是大怒,少顷,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那伤口,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裴怀恩给杀了,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
多亏阿兰出手及时,那伤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随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水,在他眼里黑漆漆的,就像一摊洗不干净的墨汁。
“……阿兰!阿兰!”李恕这下真生气了,他抬手指着裴怀恩,低声吼道,“杀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儿了!我要他立刻就烟消云散!!!”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对李恕言听计从,立刻就再举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怀恩循声抬头,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淮王对李恕怒不可遏的一声喝斥。
是……是救兵!他们带着李庆把事情办成了!是淮王带人来了!
李熙身上那蛊虫厉害,裴怀恩昨晚靠内劲帮他撑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着,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虚脱,在李熙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昨夜骗李熙有把握,其实只是在安慰李熙,让李熙不要怕。但是实际上,裴怀恩在来时也没想到李熙会中蛊,原本打的就是能谈则谈,不能谈就跑的主意,谁知却被一只小小的蛊虫绊在这儿,让他既没机会潜进军营杀母蛊,又没办法真脱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庆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但是与之相对的,骤然见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灭口的命令被打断,李恕转身见着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点就要迎上去,但当他再一扭头,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庆时,面上却又一僵。
淮王带了好多人来,他和李恕一样,眼尖瞧着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又看见李恕胸口那伤,本能就想上前扶,却被李庆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这份上,李恕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蓦地转头看向裴怀恩,眼中淬毒一样。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救下了李庆那崽……”
话至此又顿住,彷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却见淮王神色复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惧。
其实原本对于李庆和那女子的话,淮王是将信将疑的,他这几年和李恕相依为命,亲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帮他护他,而李庆却跟他太久没见了,更别提还是裴怀恩派人送来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没心思再想裴怀恩为何会死而复生,他想找李恕问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恕便如此表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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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落针可闻。
是在过了好久之后,淮王身形摇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出言问:“阿恕,庆儿昨晚同孤王说,他当年在晕倒前,曾听到你和老六在说话,你……你对此可有什么想辩驳。”
虽是疑问,语气却平缓,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边话音未落,李恕却笑了。
淮王平时待李恕好,从没怀疑过他,李恕从前做错事,每每梦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会吓得惊醒。可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李恕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当这天真的来临,他竟只有无尽的畅快。
终于……终于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终于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装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给他的那些规矩仁义逼疯了,否则他也不会对掳走李熙有这么大执念,就因为李熙能陪他说话!
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迎着淮王怒意滔天的注视,李恕懒得再管身后那两人,只让卫兵将裴怀恩和李熙抓了,然后坦然认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会很辛苦的,妻妾孩儿都可以再有,他们只是累赘。”李恕察觉不到自己胸前的伤有多重,他迈步向前,迎着淮王说,“我……我也并非是有意瞒你,我怕你伤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恕,他养了李恕二十几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么样的性情。
但李恕却不肯停,也不认错,只抬手指着淮王身后的李庆,很认真地对淮王道:“况且大哥,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顺娘娘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要做这天下的主人,她说……她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只要是为了你,什么都能牺牲。”
淮王听到了这,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骂,“够了!我母妃不是这样的……”
李恕皱眉打断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那是因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教我的!这么多年来,天知道我已经为你们母子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李琢,你就是个废物,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到今天,你以为你能——”
越说声音就越大,把淮王听得双目赤红,也不顾形象地同他争辩道:“但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妻儿和母亲!我要那个会问我要核桃吃,虽然有些狡猾,但很懂事的弟弟!”
淮王怒声咆哮,一边骂,一边把拳头攥得咯吱响,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李恕!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教你读书识字,送你金银古董,我在心里将你当成同妻儿母亲一样重要的人,你们……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亲永远不会是累赘!”
李恕闻言愣住一下,但很快又冷笑。
“……但那都是假的,顺娘娘从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我也不爱吃核桃。大哥,横竖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脑子,就该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去长澹,就该知道谁才是你的敌人,你别忘了他们都曾想杀你,只有我在保你,也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你已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我!”
淮王悲痛难当,见李恕到了这时还没悔意,恼怒之下,竟一把抽出身旁士兵的刀,猛的向李恕砍来,结果却因不善武功,刀还没挥到李恕面前,就被阿兰出手伤到了手腕,狼狈后退几步。
“勿伤我主……”阿兰出言道,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身后忽有一阵瘆人的凉意袭来。
好痛……!
阿兰惊疑不定的回头,却见竟是李恕一刀把他刺穿,正站在他身后冰凉凉地笑。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在场所有人都还没看清,直到往前倒下的瞬间,阿兰都惊恐地大睁着眼,没有瞑目。
但反观李恕,却是一脸混不在意地把刀从阿兰身上抽出,再抬头看向淮王时,眼里忽然迸发出如火焰般灼人的光彩。
“大哥,你要杀我,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窝囊嘛。”
李恕边这样说着,边继续往前走,几乎浑身都沾着血。
“对,就是这样,你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你得学会毫无心理负担的杀人。说起来,你好像还从没真心想杀过一个人,就连那日在南月朝堂上杀掉的两个长澹人,也是我在逼你……所以大哥,除了从前被你误会的裴怀恩和老六之外,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