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12)
一路想一路走,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地方。赶在阿兰进去通报的当口,李恕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看着身旁的李熙,忽然又道:“六皇弟,先别说我了,你近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你——你还在与那裴怀恩好么?”
“……”
由于李恕这话问的突然,李熙闻言吃了一惊,紧接着就是眼皮一跳,被迫从纷乱的思绪中回了神。
“……嗳,五哥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快别提了,我与他早闹掰了。”李熙沉吟片刻,本能搓着手指说,“我前阵子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让他许久没来见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可以令我趁机与他冷下来,也方便我从锦衣卫抽身,日后再也不必替他做事了。”
李恕便点了点头,余光瞥见李熙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尖,觉着李熙搓手指的小动作挺有趣,就也跟着他搓了搓,又搓了搓。
“如此甚好,如此我便安心了。”李恕斜斜倚靠殿门,餍足地眯起眼睛,愉悦道,“因为除去大皇兄之外,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你是我的至亲手足,我会护你周全,更何况还有大皇兄教我,身为兄长,本来就是应该护着弟弟的。”
顿了顿,又把端在身前的手放下来,没再继续学着李熙搓手指了。
“总之六皇弟,我如今是真觉着你有趣,也觉着做你兄长很有趣,而且往后还想继续做下去,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请你一直愿意跟我玩儿,好不好?”
第092章 爪牙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不需言明的默契在无间亲密中生长起来,如漫无边际的大雾,将曾经只是互相利用的两个人全笼在里面。同一时刻, 李熙那边在四处串门嚼舌头, 裴怀恩这边虽然没再刻意去见李熙, 却也没闲着。
自从被召回宫里后, 裴怀恩又在悄悄给承乾帝用迷香了, 只不过他这回用的不再是什么昏睡香, 而是能让承乾帝手脚冰凉, 头脑混沌,连夜噩梦缠身的特殊香料, 只用了短短几日不到,便叫承乾帝被噩梦折磨的不敢再入睡了。
可纵使再不敢,承乾帝身为一具肉体凡胎, 总归是要睡眠的。再加上他久病体弱,早就虚不受补了, 所以在硬撑着熬了几个大夜后,因为神思疲惫, 眼前竟渐渐开始显出一些幻觉来,仿佛真被困在了梦里似的,总能在宫殿各处见着一些躯干残缺, 皮肉腐烂的“故人”——这令他感到异常害怕,甚至觉着自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上也和他看到的这堆破烂儿一样,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死气。
每每到了这时, 承乾帝便愈发愿意亲近裴怀恩,总要裴怀恩伴在他身旁, 陪他批折子或是下棋,偶尔也喊裴怀恩清唱两句眼下正时兴的小曲给他听,或是抬手摸摸裴怀恩那身艳红如血的蟒袍。
红色是最漂亮的颜色,热烈又鲜活;金色又是最尊崇的颜色,贵重又威仪。遥想数年前,每当夜幕降临时,承乾帝总要捧盏热茶,没什么表情地看裴怀恩全身赤.裸着伏在他脚边,卑微又恭顺地为他在那些数不清的圣旨上盖印批红,仿佛真将裴怀恩捧到了天上去,然后再亲手将人打落凡尘。
毕竟这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不……或许应该这么说,毕竟这大多数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一旦能将世间一切都玩弄于股掌,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是好玩的了,除了那些与他们肉身一样,妄图反抗他们又反抗不成,终日被按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的——另一些人。
换句话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让他们“玩”人更有意思的了。比起做个苦行僧似的倒霉君王,对于承乾帝来说,肆意摆布他人命运,放纵享受权力美色,可以在朝堂上一言独断,拒不认错的诱惑,从来都比那群文臣儒生对他的歌功颂德来得更大些,再者只要凡事不沾手,待到千百年后,大伙见着了他的功劳,不还是得心悦诚服的喊他声明君么?
况且承乾帝自认在处理国家大事这方面从没偷过懒,所以在他更年轻时,他是从不屑于对外隐藏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癖好的。
而这也就导致了,当时过境迁后,当如今早已年迈多病,力不从心的承乾帝再看见裴怀恩时,心中总会泛起一点别样的,复杂且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因为裴怀恩作为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身上不止有他喜爱的热烈生命力,还有他年轻时的阴狠和多疑,仿佛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兽,随时都能扑将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咽喉。
可……这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啊,是恨不得生食他肉,却又不得不弯腰跪他,温声哄他入眠的奴婢,是旁人眼中尊贵无比,于他却卑贱如泥的凌厉爪牙。这叫他如何不喜爱,又如何不惧怕?
所以承乾帝最近在精神不佳时,总喜欢通过支使裴怀恩为他端茶倒水这些小事,通过裴怀恩依旧对他唯命是从的温顺态度,来自欺欺人安自己的心,仿佛只要压住了裴怀恩这头强悍凶猛的野兽,就能证明自己还没老,更不会被自己眼前那些奇形怪状的故人们伤着。
话又说回来,承乾帝的心思明显,裴怀恩跟随他多年,自然不会看不清楚。
是以裴怀恩最近对承乾帝非常好,在承乾帝面前故意表现得顺从听话,一如他当年刚入司礼监那会,哄得承乾帝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是日,天气很好。
裴怀恩从宫外回来,带了三打白骨精的皮影给承乾帝看,他一边摆弄那个可以从美人变成骷髅头的白骨精,一边听承乾帝跟他说话。
承乾帝起初看得挺起劲,但是慢慢的,随着香炉里的迷香越燃越久,承乾帝逐渐开始眼花心慌,浑身出冷汗,连带着看那小小一只的皮影也变了样。
裴怀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但他装着不知道,直到承乾帝怒极反笑,用力把手里杯子砸过来。
“都滚!都滚!”裴怀恩慢悠悠地抬首,看见承乾帝这会正双眼圆瞪,满目惊恐地盯着他手里那皮影,色厉内荏。
“哈哈哈!朕又没错!你们都来找朕做甚!”承乾帝奋力挥舞着双臂,眼中血丝密布,“你们都走开!混账东西!全都是混账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听话,死后还要来找朕的麻烦!”
裴怀恩心下冷笑,面无表情地丢掉手里皮影。
“皇上。”裴怀恩缓步上前去,语带安慰地对承乾帝说,“皇上静心,皇上再仔细看,这里除了奴婢之外,再没外人了呀。”
承乾帝依旧惶恐。
“你看不见么?怀恩,你看不见么!”承乾帝抬手指着墙壁一角,咬牙说,“他们就在那里,他们来带朕走了!”
裴怀恩顺着承乾帝手指方向看过去,半晌又笑。
那处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皇上,您这只是做噩梦了,梦中的东西不作数。”裴怀恩说。
承乾帝将眼睛睁得更大,声音颤抖。
“可是朕这会又没睡,朕这会醒着!朕亲眼看见他们了!他们……他们……他们在朕面前扭曲成一团,血肉模糊,支离破碎,让朕分不清谁是谁。”
裴怀恩便耐着性子替承乾帝顺气,一下一下拍着承乾帝的背,估摸着承乾帝大约是真到了极限了,方才出言提醒道:“皇上,皇上别怕,奴婢相信皇上是真见着了什么东西了。”
话落,承乾帝霍然转身,死死盯住裴怀恩,却见裴怀恩双眉紧锁,状似考虑道:
“好了,皇上不要这样看奴婢,奴婢之前也不信,只觉着皇上是太劳累了。可奴婢适才想到,皇上您这心慌见鬼的毛病,好像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承乾帝喉结颤动,用枯树皮似的手紧紧抓着裴怀恩衣袖。
承乾帝神智迷糊,只管含混地重复说:“清明,清明……!对,对,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裴怀恩任承乾帝抓着他,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如此就能说得通了。”裴怀恩耐心哄着承乾帝,语气又轻又柔,像片挠人的羽毛,“皇上,别怪奴婢说话不好听,奴婢以为这宫里面不干净,还得小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