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71)
另外再说回李熙这边。
李熙不是菩萨,虽说在听见齐王病了之后,出于礼节去探望过他几次,可也仅此而已。
李熙尽管敬佩齐王的是非分明,也可怜他,但在撺掇承乾帝从重处置宁贵妃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再加上前些日子裴怀恩与他结盟,为了哄他安心听话,便将晋王的身世,还有自己与宁贵妃之间的真实情况全与他说了,并告诉他一定要有等待的耐心,横竖晋王以后是再也不能翻身的了。
至此,李熙回京数月,每日如履薄冰的四处奔走,筹谋,终于勉强算是达成了自己最大的两个心愿,即沉冤昭雪,摘掉头顶的祸星帽子,还有为母亲与舅舅报仇。
接李熙入宫,准许他从此能跟其他皇子一样读书习武的旨意很快传下来。当天晚上,李熙看着自己偷偷吃了十八年的药,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请玄鹄去喝京中最贵的酒,在春风如意楼肆无忌惮的大醉酩酊。
可是不知怎么的,待到月上柳梢,李熙在饭桌上听玄鹄与他絮絮叨叨地说辽东趣事,说云县见闻,却奇怪地提不起一点兴致来,甚至觉得有些没趣儿。
出于一些连李熙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明明是大仇得报,合该最快活的时候,李熙却无论怎么也笑不出来,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玄鹄眼睛尖,看出了李熙的闷闷不乐,便问他:“小殿下怎么了?”
李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但是酒喝得多了,身上的伤口便又开始疼。
自从答应与裴怀恩在一起后,李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便总是不断,有时是鞭伤,有时是勒痕,有时是叫细碎塔香慢慢灼烫出来的红印——裴怀恩仿佛总有数不清的方法磋磨他,在他平日会被衣裳覆盖住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各式各样难以启齿的,却又能被完全养好的伤口。
为什么不开心呢?李熙不知道。
按理说,自从他回京后,他把所有难题都处理得很好。李熙想。
邵家军与舅舅的仇报了,黑锅却是裴怀恩在背,就因着戎西兵权最后的归属,如今裴怀恩才是惠妃与昭平公主眼中最可恨的那根刺。
讨人厌的神威营没了,余下京军三营悉数都归了吴宸,但是无人知晓吴宸当初是因为听了他的建议,方才立下大功,更无人知晓吴宸私下总与他走得很近——除了裴怀恩,但裴怀恩绝不会将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到处说与旁人听。
至于其他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宁贵妃倒了,这事乍一看倒的确是与他有关,可有关人证的消息却是从寿王府传出来,而他身为苦者,在外人看来,所做一切不过都是顺势而为,想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讨个公平罢了,哪有一丁点值得害怕和提防的地方?
是了,正是这样,自从回京以来,他看似没有走错任何一步棋,也没冒一点尖儿。但当他终于费尽心机达成了目的,终于上桌吃到了鱼,却没能获得想象中的那种痛快。
他不痛快,他简直太不痛快了。
因为他只要看见如今身陷囹圄的晋王与宁贵妃,就想起从前的自己——他忽然觉得他与他们之间其实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身上缠满锁链的傀。
李熙对面,玄鹄见他这样,便伸手来夺他的酒。
“可以了,小殿下已经喝的够多了,别再继续喝了。”玄鹄皱眉说,而后犹豫许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故意说来哄李熙提神,神神秘秘地凑到了李熙的耳朵旁边。
“对了,小殿下可还记着冰戏那日的‘救兵’么?”玄鹄以手拢唇,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李熙说:“不瞒小殿下说,我这次在云县又遇着了一些不肯露面的帮手。”
李熙闻言侧首,就听玄鹄继续道:
“元氏不好找,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谁想半道却被裴怀恩的人给劫了……”
李熙听到这里便摆手,恹恹地打断了玄鹄,说:“好了,好了,你是想同我说元氏最后没死这事么?这其实不是因为你真遇着了什么帮手,而是裴怀恩点头答应我饶了元氏,又重新给云县那边传了信。”
玄鹄愣住一下,有点意外裴怀恩竟然会松口。
但紧接着就又摇头说:“……不、不对,我虽然暂且还猜不到小殿下在京中用了什么神通,竟能哄得那姓裴的改主意,可我知道守在云县的那些人动作很快,功夫也很高,绝不可能在成功劫走元氏这个弱女子不久后,便叫她自己逃了。”
李熙怔怔抬眼,脑子似乎还有点麻木,但总算又愿意认认真真地听玄鹄说话。
“小殿下你不知晓,我当时受了伤,行动颇有不便,救人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下许多,可就在我几乎放弃希望,昏死在山崖底下时,却是元氏忽然出现,将我救回了城中。”
“据元氏说,由于云县那边下了大雨,导致裴怀恩要放过她的书信慢了些时候才到,而在那书信传到之前,已经有人在暗中帮她迷晕了所有杀手,这才使她得着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话说到这顿了顿,双手搭上李熙的肩膀。
“小殿下,你脑子灵光,至少比我灵光,你快振作起来好好想一想,你说……这次在云县帮我们的人是谁,上次在冰场外面替我们传信的人又是谁?他们会是一伙儿人么?”
第058章 姐姐
李熙惊讶极了, 酒也终于醒了些,正身说:“……且慢,先不说这些帮手究竟是不是跟着一个主子的, 单只说这个元氏, 还有从你手里劫走元氏的那些人, 他们似乎也很不对劲吧。”
“若如你所言,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那样狠, 就连你也在他们的刀口下讨不到好。既然如此, 他们在得了诛杀元氏的命令后, 就该将你们两个就地格杀,为何还要费心将她带走?另外还有一点, 诸如杀人灭口此等血腥事,她元氏一个弱女子,不仅没被你们的打斗吓破胆, 事后竟然还能从那些杀手的控制下安全逃出,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你……她甚至知道裴怀恩另外又写了放过她的信。”
玄鹄怔住一下, 有点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却见李熙踌躇着搁下酒杯,继续说:“这不对, 这真是不对,元氏这女人不对。玄鹄,你再仔细想想, 将元氏在云县与你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玄鹄未做他想,闻言当真低头思索了一会, 而后说:“这……小殿下会否多虑了?怎么忽然怀疑起元氏?再说事情现在不都已经圆满解决了么?她又没反水。哦,是了, 也怪我没说清楚,按照元氏告诉我的话,裴怀恩的人原本该是想把她弄到一个没人地方杀了,可半路却叫迷香放倒,而她一路只顾逃跑,并不曾见到救命恩人的脸。”
李熙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一下一下扣桌。
玄鹄见状便继续说:
“至于那封信,则是她在回来寻我的途中,恰巧又遇见了裴怀恩派去传令的人,那些人不仅饶了她的命,还教她老实本分地与我走,替我作证,所以她才放下心来,回来找到了我。”
玄鹄刚从云县回来不久,对那里发生过的一切琐事记忆清楚,言之凿凿,李熙听见他这样说,却是更加拧紧了眉。
“……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觉得不对。”李熙说。
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故而未曾多想,可如今经玄鹄这么一提,李熙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成功得太过顺利了些。
就算不提旁的,单单只说元氏这女人。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准确判断形势,仅靠一名没露脸的恩人便让自己转危为安,并对逃亡路线过目不忘,转头就能原路返回,及时在山崖底下把玄鹄救到城里的女人——当然,倒也不能排除是裴怀恩的人帮她找到了玄鹄,可是无论怎么说,她都表现得太冷静了。
这样聪明冷静的一个人,听着倒像是经过特别指点一般,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些杀手的看管下逃出来,甚至不知道她口中那位不肯露面的救命恩人,是否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