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3)
裴怀恩低着头看,久久不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家都觉得裴怀恩气消了,思忖着是否该开口劝,却听裴怀恩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哦,不肯说是吗?”裴怀恩抬了脚,放左知秋喘匀这口气,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又再绕回来。
左侧番子腰间佩戴的绣春刀被拔出,裴怀恩一手持刀,刀尖点在左知秋脸上。
“当年写折子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既然你不愿意替我作证,留着也是无用的。”裴怀恩神色平淡地敛眸,说:“正巧御前行刺的主使查不着呢,皇上那边又催着结案,我也只好委屈你了。”
死到临头,左知秋惊慌地大叫。
“裴怀恩!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那刺客根本就是你……总之你、你不能、你不能杀我!你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是靠什么上的位?你——”
骂声戛然而止,血溅了一身。
血淋淋的一颗脑袋滚在地上,咽气时尚且大睁着眼,在场众人纷纷抖若筛糠,不忍再细看。
直到真见了血,裴怀恩方才回头,抬手指着珠帘内负责记录的一个小内官。
裴怀恩说:“都记下了吗?”
小内官忙不迭点头,讨好地说:“记下了,督察院左副督察使左知秋出言不逊,辱骂皇上,更于三日前指使带刀侍卫御前行刺,现已畏罪自戕。”
裴怀恩满意地嗯了声,声音懒懒的。
“真脏,拖下去吧。”裴怀恩疲倦地挥手,说:“今夜讯问之事,若有外传者……”
尾音被刻意拉得很长,裴怀恩面带嫌恶地擦着手,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人敢抬头看他。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谁不知眼前这位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裴掌印裴怀恩,乃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凭着圣上的荣宠,莫说是杀一个小小的副督察使,现如今,就是六部尚书见了他,恐怕也得笑脸相迎。
在场都是会看眼色的,眨眼间,两个番子已将左知秋的尸体拖下去,在地上蹭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另有美貌侍女端来铜盆,伺候着裴怀恩洗手。
负责记录的福顺最是机灵,见裴怀恩没吩咐,便手脚麻利地弯着腰小跑过来,轻声问:“督主,怎么处理那个左知秋?”
裴怀恩洗净了手,开始换衣裳。
上好的缎面绯袍,却叫人血给污了,着实可惜。
良久,等裴怀恩终于换好了衣裳,身旁的福顺没得允许,并不敢起身。
左知秋,左知秋。
左知秋说他们裴家是咎由自取,骂他是奸邪,却决口不提当年血案之蹊跷。
经福顺这么一问,裴怀恩心念微动,想起左知秋方才骂他父亲那些话,便厌烦地说:“还是按老规矩,喂给团团。”
团团是裴怀恩在私底下圈养的一只白老虎,最近似是生了病,有些食欲不振,填个刚死不久的人给它打牙祭,倒是正好。
横竖做奸邪么,有什么的。
正说着,忽有一高瘦影子进得门来,面朝裴怀恩拜道:“督主,事情办妥了,六殿下已经看出了刺客领子里面的草木纹。”
闻言,裴怀恩略显诧异地挑眉。
“眼睛这么尖,亏我还怕只改领子太隐晦。”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笑道:“看不出来,这个命硬的小天狼星,反应还挺快的,有邵家的人护着,他过两天就该进京了吧?”
影子忙将头垂得更低,对地上血迹视而不见,只说:“督主,小的不明白。”
此时天边已泛起些鱼肚白,闹了一宿,裴怀恩有些乏了,不想再听这道风尘仆仆的影子说话,便摇头道:“不明白就不要问了,你只须知道,这个小天狼星可是本督的福星,日后能帮本督成很多事。”
“可是督主,悄悄改个领子而已,怎就要用那样名贵的布料,那可是库里存着的贡品,每匹支出都要记录在册,您这样做,岂非引火烧——”
“好了,十七,本督今夜心情很不好,难道你想被本督割了舌头吗?”裴怀恩笑吟吟地出言打断他,语气随意地说:“你这次做得很好,下去领赏,不许再对本督多说一个字。”
话里已带威胁。
裴怀恩是个极乖张的性子,高兴了将人捧上天,不高兴就把人丢进笼子里喂老虎,十七深知他的脾气,也知道当今皇上喜欢他,只要他不提当年旧案,圣上便会一直宽纵着他。
身旁的福顺还在悄悄往这边使眼色,十七心下了然,因为不想真被割了舌头,便顺势道:“多谢督主赏赐。”
话毕,冷着面抬眼。
清晨第一缕阳光恰在此时穿过云层,洒在十七的脸上,将他这张棱角分明的瘦脸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李熙半路碰见那个行商的脸。
第003章 交锋
裴怀恩所料不错,五日后,李熙果然平平安安地入了京。
时逢中秋佳节,宫内设宴,四位已在外面分府封王的皇子也被召回,连带着因为年纪不够,尚且还被养在宫里的五皇子一起,聚坐陪承乾帝说话。
中秋宴是家宴,在座皆是李氏子弟,就连早已出嫁多年的昭平公主李长乐,也是孤身入宫,没有带驸马。
承乾帝年逾花甲,近来又生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裴怀恩扶着他从台阶上下来,给他添了酒。
福顺便是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战战兢兢地对承乾帝说:“皇上,六殿下回来了,这会正在殿外候着。”
承乾帝没理他,转身朝自己的小女儿招了招手。
裴怀恩见状,便低声对福顺吩咐道:“让六殿下多等片刻,不要心急。”
裴怀恩的话,便是承乾帝的意思,福顺应声退下,和迎面小跑过来的李青芙擦肩而过。
李青芙是承乾帝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四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性子又明媚,承乾帝对她很是喜欢,每每听她说话,面上总是和蔼的。
就如眼下,李青芙的五个兄长都不敢多言,唯独李青芙可以摇着承乾帝的袖角,仰脸问他:“父皇,为何不许六皇兄进来?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六皇兄是什么样子,只在传闻里听说过他。”
承乾帝听了就笑,转头冲裴怀恩说:“瞧瞧,猴儿似的,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温婉。”
裴怀恩便只好陪着承乾帝笑,心思却在殿外。
原因无他,他的福星在殿外。
眼下一切都布置妥当,只等李熙回来,把承乾帝心里这股火拱旺了,他便可借此机会,将手再往兵部和京军四营里伸一伸。
与此同时,李熙虽然一直都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外,心思却在殿内。
隔着一道半掩的朱门,门内觥筹交错,门外冷冷清清。
能不能活,就看今晚。
借着福顺传话的时机,朱门开合间,李熙也短暂地望见了殿内。
李熙打小便被养在边关,将十八年没进京,认不全宫里人,眼下玄鹄虽然答应留下来了,却不好随他进宫,没人提醒他,他便只能依着传言瞎猜。
这其中,最好认的就是承乾帝,因为年纪大。
承乾帝左边那个举止文雅,端方温润,会耐心哄着小公主玩儿,穿月白蟒袍的,该是他的大皇兄,淮王李琢。
至于李琢身后,那个穿藏青氅衣,眉目深刻,总会习惯性抬手按着腰封,笑声爽朗的,大约就是他的二皇兄,晋王李征。
三皇兄李霁和四皇兄李锦年纪相仿,不太好辨认,不过坊间都传李霁威仪,李锦风流,目前看下来,想必那个不苟言笑,穿绛紫王袍的,是齐王李霁,而那个生着一双桃花眼,穿妃色衣裳的,则是寿王李锦。
两耳不闻桌外事,只顾闷头吃饭的,是还差一岁弱冠的五皇兄李恕,小公主是李青芙,年长些的公主是李长乐。
该来的都来了,真是好热闹、也好陌生的一桌家宴,一场大戏。
月亮渐渐升的高了,夜凉如水,李熙却只管恭顺地垂着头,安分跪在殿外。
他的膝盖早被磨破了,双腿又沉又麻,还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