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51)
裴怀恩再点头,把手从李熙领子里抽出来,转身替李熙整理衣襟。
已经开春了,但李熙因为怕冷,也因为颈子上有掐痕,日常还穿身厚重的狐裘。
裴怀恩替李熙抻领子。毛茸茸的狐狸皮把李熙纤细的颈子团团包围,挠得他有点痒,让他禁不住打喷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泛红的鼻尖。
“阿——阿嚏!”那领子束得李熙太紧了,让他眼角都浸出点喘不顺气的湿润,没忍住抗议说,“好了,可以了,老师看不到的——厂公,你真要把我勒死了。”
裴怀恩这才住了手,他沉吟片刻,又耐着性子替李熙把领子松了松。
“这衣裳旧了,穿着倒像是被我苛待了,也没一国之君的威仪。”裴怀恩打量着李熙说,“回头我再给你做两身好衣裳送过去,你不许穿这个了。”
李熙嗯嗯啊啊的随口答应着,想伸手撩轿帘,却被裴怀恩厉声制止,忙为自己辩解道:“……没、没想和谁说话,厂公,我已好久没看过皇宫外面的天,我想看一看。”
裴怀恩还是不许,却听李熙又紧接着对他小声说,“厂公,让我看一看,难道你以后还会常常带我出来吗?”
裴怀恩定睛看了李熙半晌,这才点头了,但却以眼神示意李熙别乱动,侧身亲自为李熙撩起帘子来,给李熙看到轿子外面的天。
京中变天了,但老百姓们的生活倒还算得上是井然有序,只因最近死在菜市上的人实在有点多,吓得大家都不太敢独自出门了,总怕在路上撞见鬼。
帘子撩了一会便放下,裴怀恩不想在今天和李熙闹得太僵,心里还指望着李熙过会在杨思贤面前替他说好话,所以就算很不情愿,也没对李熙太过分。
“喏,你现在看见了,我可没和无辜之人过不去。”裴怀恩转头看李熙,试图温温和和地与他说话,低声道,“我过会就在门外等着你,若你敢和阁老告我的状,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李熙听了就苦笑,不禁摇头说:“厂公多虑了,我倒是真想和老师告你的状,可我怎么敢?”
京中隔三差五的命案不必告,杨思贤也知道,至于裴怀恩每日在他身上做的这些事……
喉间有些涩,李熙困倦地阖眼,唇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这种破烂事,就算让杨思贤主动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也绝不会说的。
正烦闷着,身边的裴怀恩见他精神不好,便若有所思地支颌说:“怎么,压你内劲那药很烈么?”
李熙心不在焉地点头,打着哈欠说:“嗯,是啊,柳四有最擅长以毒攻毒,当年给我开的都是些吃多了会短命的好东西,这才养好没多久呢,又被你折腾坏了。”
裴怀恩皱起眉来,似是有点分辨不出李熙话里的真假。
“哪有那么邪乎,要死早死了。”半晌,裴怀恩做下决定说,“这药该吃还得吃,你那一刀捅得我好疼。”
顿了顿,又说:
“大不了,如果阁老这次能从病中活下来,往后我再带你来见他,可以姑且停你一天的药。”
话落,李熙无言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直到裴怀恩又上手来抓他,才立刻摆出笑脸来,捉着裴怀恩的手亲了亲。
“……好,好,我知道了。”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手说,“你别发脾气,我这衣裳才刚整理好,我实在冷,外面的天气会让我发烧。”
裴怀恩怀疑地睨着他。
自从裴怀恩回京后,就对李熙嘴里的每一句话都不太信。
只是考虑到要去见杨思贤,裴怀恩就算被骗也不敢多动作。
但也因为看见李熙脸色真不太好了,裴怀恩犹豫片刻,还是出声让李熙枕在他的肩膀上。
裴怀恩伸臂抱李熙的腰,把李熙牢牢地圈在身侧,一言不发地帮李熙把手搓热了——这样温柔的对待令李熙有一瞬间的恍惚,鼻腔忽然有些酸。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初裴怀恩离京时,李熙想杀他,满脑子都只想到裴怀恩从前对自己的坏。
可是现如今,当裴怀恩又带着被他算计的满身伤痕杀回来,当真对他很坏很坏了,他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原来裴怀恩也曾对他很好很好过。
李熙甚至还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实际上,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就已经变得很喜欢裴怀恩,也很依赖裴怀恩了。
然而物是人非,如今这喜欢里也掺上了恨,还有一些被欺骗被羞辱后的伤心——这令李熙不得不亲手掐灭自己心里这点爱火,强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重新回忆起裴怀恩对他的那些坏。
年轻人的赤诚爱意并非什么廉价物,李熙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下贱,更不想让裴怀恩当初想要骗他动心的计划得逞,所以便将这份迟来的伤怀掩藏,并在心中将它粗暴归因于裴怀恩最近对他的各种训练。
都是那些古怪训练的错。李熙执拗地想,都是因为他现在能近距离接触到的只有裴怀恩,所以才会对裴怀恩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
可是无论李熙心里怎么想,他那手的确又被裴怀恩捂暖了。
一时无话。
“对了,你之前说柳四有给你那药方伤身,我其实不信。”良久,裴怀恩方才又踌躇着自顾自说道。
裴怀恩决意不看李熙的脸,只管一心暖他那双手,连偶尔关照的话语也冷淡,“但我忽然又想到,你最近好像确实很怕冷,体温也很低,像是‘醉花阴’吃得太多了,有些亏空了。”
李熙稍稍偏过点头,抬眼望过去。
裴怀恩察觉到他的注视,是在静默许久后,方才叹声说:“……也罢,今晚回去,你乖乖把那碗压内劲的药喝了就行,不必再另外吃些其他的脏东西,你身上这样冷,我抱着你睡不舒服。”
第127章 疑点
杨思贤的病比想象中更重, 当李熙看到他,他已两日未进水米。
杨府规矩多,人丁却不兴旺, 裴怀恩无意硬闯进去, 特意挑了杨善不在的时候来, 然后推李熙进门, 自个翘首跂踵地等在外面。
不多时, 李熙果然信守承诺, 侧耳贴在杨思贤唇边, 稍稍转回点头来,朝他招手。
裴怀恩大喜, 一个眼色递过去,跟在他身后的福顺立刻献上礼盒。
自从裴怀恩回来后,福顺便不声不响地退在裴怀恩身后, 仿佛从没威风过那几日。
裴怀恩如今的阴晴不定和大开杀戒,恰巧和承乾帝临死前的布置接上了, 只要福顺自己不吭声,没人能查到他。
大约是因为亲眼见着李熙现在安然无恙, 杨思贤精神变好些,费劲地坐起来,由着李熙喂他些水, 并在裴怀恩走近时摆摆手。
李熙方才悄声告诉杨思贤,让他不要执拗,教他就算是为了保护杨善,也得以寻常态度对待裴怀恩, 别把裴怀恩往外赶,杨思贤听了。
裴怀恩看杨思贤愿意搭理他, 立时变得笑容满面,殷切地跪到杨思贤床前去。
李熙就坐在裴怀恩旁边,见状站起身,体贴地给裴怀恩让位置,让裴怀恩能听清杨思贤说话,并对福顺摆摆手,赶他出去。
当身后的门合上,裴怀恩望着面前形容枯槁的杨思贤,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沉默间,杨思贤注意到了裴怀恩的眼睛,颤巍巍抬手。
这是自裴怀恩回京后,杨思贤第一次点头见他。杨思贤之前虽然听闻裴怀恩眼睛坏了,可还没亲眼看见过。
裴怀恩一向拿杨思贤当父亲敬重,一看杨思贤这举动,顿时觉得很委屈,主动把头抵在杨思贤的掌心蹭了蹭。
“阁老,为何不见我。”裴怀恩双手撑在床沿,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幽声道,“我承认我最近做得有些过,我向您认错,您就别再跟我闹脾气了吧。”
杨思贤抬首看李熙,见李熙对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说:老师,我不要紧,请一切如常。
裴怀恩见着杨思贤看李熙,也转头看回去,眉心微微皱着,还以为杨思贤是怪罪他不把李熙当回事,没有给到李熙应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