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45)
十七不敢带伤成这样的裴怀恩回京,甚至不敢带他出山洞,他们连日来风餐露宿,只能窝囊地躲在这里等。
幸好裴怀恩这个人比较耐折腾,中了毒也没死,居然仅靠山间的那点破烂草药挺下来,身上骨头也没断。
入夜后不久,裴怀恩强撑着吃了些东西,转眼又陷入昏迷。十七照常为他擦身,发现他全身都在抖。
想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裴怀恩这几日就算是醒了,也有一半时间神志不清,更别提在梦里。而比起他身上中的这些毒,受到的伤反而不要紧。
这毒要靠裴怀恩自己熬,熬过来就好了,十七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只能陪着裴怀恩一起熬,更尽心尽力的伺候裴怀恩,把裴怀恩半拖半抱地挪到篝火旁边,希望能让对方感觉暖和点。
但两个时辰过去,裴怀恩的手脚还是那样冷,比死人还冷。
没了京中好吃好穿的温养,裴怀恩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沉沉地陷在了噩梦里,在梦中回到好多年前,连脸上的艳色也减三分。
那时,裴怀恩还在百兽园驯兽,负责养一只皮毛漂亮的白老虎。
那小老虎在他身边一天一天的长大,对他很亲近,每回见他受欺负,都会四爪朝天地翻肚皮哄他高兴。
然而忽然有一天,有几个纨绔王孙在酒宴上突发奇想,给他下了药,又放这只白老虎出来。
他们都是些坐拥金山银山,尝尽了世间极乐的贵人,一时寻不到乐子,就想看他被畜生欺辱的丑态。
那感觉很难堪,裴怀恩记得清楚。他在梦中赤.身.裸.体,眼睁睁看着白老虎朝他爬过来,却怎么也不能动。
柔软皮毛覆在身上,裴怀恩发了疯似的大喊,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哭声。
幸好那白老虎通人性,又极度依赖他,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不出话了,却能隐隐知道他在难受,便将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下,并没真对他怎么样。
那老虎也被提前喂了东西,但认得人,见他奋力挣扎,就很慌张地偏过头去拱他。
那老虎的舌头上有倒刺,不敢随便舔他,急得直吼。围在他四面的人想走上前查看,都被那老虎吼回去,直到他身上的药效过了。
虽然是被他养大的,但在那一刻,那头白老虎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崽子在护。
再后来,那些人没能如愿见着他的热闹,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他们把不听话的白老虎重新关回笼子里,又把他吊起来,另外寻了其他法子磋磨他,在他身上滴滚烫的蜡油,用针扎他,将他摆弄成各种放.浪的姿势。
他疼的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弯,心里恨得要死,将泛白的嘴唇咬出血来,暗暗在心中起誓,有朝一日,若叫他得了势,就算死后不得超生,他也要把这些讨厌的脏东西剥皮拆骨,让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转瞬间天地倒转,他忽然又锦衣华服地坐在了上首,手中权势滔天。
怀里抱着的白净少年也像那只白老虎一样,喜欢歪着脑袋拱他,或是贴过来和他亲昵地碰碰鼻尖。
他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模糊看到那少年生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真是好漂亮,以至于每当那少年慈悲地垂着眼,自上而下看他时,都让他错觉自己是见着了刻在壁画上的小菩萨。
“……厂公,我只有你了。”他听见那少年对他说,“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他感到胸口闷,想伸手再摸摸那少年的头,告诉那少年自己其实不想放下,但愿意为了那少年试着放下,却见怀中忽然变得空空,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抱到过。
身后高座化为废墟,顷刻大雨浇下,冲掉了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颜色,只剩一片血红。
于是他睁大眼,浑身僵硬地看着一只箭朝他心□□过来,仿佛脚底生根。
他知道那是谁派过来的人,他怀里甚至还珍而重之地收着那个人送给他的小金牌。
讽刺的是,危急时刻,居然还真就是那金牌救了他的命,替他挡住致命一箭,被箭尖刺的变形。
他恼羞成怒,用力把箭拔出来,又从怀里摸出那块小金牌,浑身冰冷地低头看,却见原本写在牌子上那个丑丑的“免”字,已被雨水冲掉了。
污黑墨水须臾淌了他满手,眨眼又变成粘稠的血水,仿佛是在提醒他从前杀过多少人,又仿佛是在斥责他,说他这个人到底有多么的罪无可恕。
是了……他应该明白的,他罪无可恕。
或许他早就已经是个罪无可恕的人,他要认命。更或许,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会抛弃他,唯独浸在血里的仇恨不会。
……
蓦地,山洞外面的风声如哭嚎,裴怀恩睁开眼,彻底恢复清醒。
第121章 无珠
裴怀恩熬过来了, 熬了二十几天,魂魄在鬼门关飘飘荡荡,说什么也要活。
身上的箭伤很痛。数日前的记忆渐渐与噩梦重合, 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想起来, 那日他带着密信离京, 十七原本要带人跟着, 却被他以目标太大的理由推拒掉了。
直到中途遇劫, 长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他在情急之下, 几乎没做犹豫,颤着手拆开信。
倒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担心这些人是来抢信的,便想赶快看清信的内容,再将信毁了。
这样一来, 那些人就算是为了审出密信上写了什么,也不会要他的命。而他若能侥幸逃出, 也可以继续去辽东,将李熙的秘密命令告知邵晏宁, 以免耽误大事。
李熙信任他,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裴怀恩那时想,既然如此, 他愿意为了这份信任多受点罪,他不怕受罪。
但是他错了,出乎意料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空白的宣纸。
李熙把他骗了。
说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 因为来不及。长鞭兜手抽出去,鞭梢挑开为首“山匪”的面巾, 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映入眼帘,是从前常常跟在李熙身边的那个酒鬼护卫。
玄鹄对他没留情,半把药撒出来,逼得他闪身躲避,却还是叫那古怪粉末沾了右眼。
那东西就像火,剧烈的疼痛就快把他的眼珠融掉,令他躲避箭矢的动作狼狈又缓慢。
后来……再后来怎么样了?
裴怀恩茫然眨眼,思绪重归现实,伸手摸了摸,在右眼处摸到一片有点湿润的布巾。
原来做瞎子是这种感觉,瞎了的眼看不见黑暗,硬要说的话,裴怀恩的右眼,现在只能“看见”一片虚无,仿佛身上根本就不存在右眼这器官。
十七见状便说:“督主,为防意外,我只能摘掉您的右眼珠,不过您放心,您这伤口恢复得很好,再过两三天,我就给您装颗象牙的,保管把它做的很真,任谁也瞧不出来。”
十七很会鼓捣这些怪玩意,语气也平淡,因为知道裴怀恩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怪他,只会夸他当机立断。
平白无故丢了一只眼睛,这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事,但对裴怀恩来说却不然。裴怀恩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太多,只要能保命,区区一只眼睛算不得什么,他在彻底醒过来之后,只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全瞎掉。
全身都疼,疼痛渗入骨髓,裴怀恩诡异地静默片刻,就在十七认为他会持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忽然艰难地仰起脸来,笑声说:“不,十七,我不要换那种看不出是假眼睛的破烂东西。”
“我要这世间最珍贵的琉璃珠,要汉白玉,要勾金……”
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见,他从前是多么的有眼无珠。
十七愣住一下,垂首说:“是,到时给您换颗最贵的金珠。”
然后就没动静了。
原来真正的失望不是痛哭咆哮,而是忽然变成了一潭死水。裴怀恩在心里反复想,试图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但他想不起来。
因为直到他离京前一晚,李熙还对他一如既往的亲昵,还会在旖旎夜色中喊他名字,亲吻他的掌心,和他说那些令人心动的情话。
这感觉真不好,他自知作恶多端,不是没做过被人杀的准备,可那小崽子用甜言蜜语迷惑他,哄他放下戒心,等他好不容易重新生出对活着这件事的渴望,却又亲手把他打落深渊,甚至急到连登基大典都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