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9)
李熙想起那些传闻,垂首说:“略知一二。”
李恕大力拍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说:“不!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毒得很!他是来报仇的!”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被拍得往旁边矮一下肩,转头说:“这倒不曾听过。”
李恕见李熙茫然,便侧首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六弟,你可知——我这名字里的恕字,是怎么来的?”
李熙募然抬眼。
走路太慢,还得一会才能走得到,李熙跟着李恕慢悠悠晃进巷子里,听李恕给他讲。
原来二十年前,那场贪污案的规模远比他想象中更大,总共跨时六个月,上下牵连达一百余人,其中涉案官员贬的贬,杀的杀,礼部更是从头到尾都换了血。就为着这事,承乾帝气得大病一场,直到李恕出生,方才好转些。
恕,即为宽恕,饶恕之意。自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提那桩案。
说到此处,李恕不免停顿。
李熙看得出来,即使如李恕这般健谈活泼之人,在谈到当年那桩大案时,都会变得有些沉闷。
行走间,前方的巷道越来越窄,砖墙越来越高,两个人的身形渐渐被阴影笼罩,明明抬头就能望见天,却没来由地浑身发冷。
外面的阳光很温暖,但照不进这条仅容两人并排走过的狭窄巷道。
沉默地行走。
侍从很有眼力见,远远的吊在两个人后面,没再往前凑。
良久,李恕终于又再开口,连连摇头说:“……所以你听明白了么,六弟?”
“全家上下十一口人,有的被杀了,有的死在了被流放的路上,自己也成了残废,终身背负罪臣之子的恶名,受人欺辱、唾骂。”李恕说:“换成是我,我就干脆找个地方把自己吊死,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裴怀恩没有。
裴怀恩陷在泥潭中,却不择手段地挣扎着,活了下来。
但他为什么要活?他是个残废,注定不能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他这辈子就是要孑孓一身的。
对此,李熙越想越惊,下意识就说:“他想翻案,那案子判得有问题。”
出乎意料的,却见李恕朝他摇了摇头。
“那是以前了,以前他还想着翻,现在却连提都不提了。”李恕叹息着道:“我能感觉到,他心里厌烦咱们李家人,厌烦透了。”
李熙听了,面上默然不语,心说谁不厌烦呢。
身旁,李恕以为他被吓到了,便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紧接着又说:“裴怀恩当年为了活下来,吃了多少苦?傍过多少高枝?生着那样一张脸,马鞭,烙印,没日没夜的情.药,他哪样没尝过?他的性子早就在那些非人的折磨中扭曲了。”
李熙听到这,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叹息。
倒不是如旁人那般,对裴怀恩过去的这些脏事感到唾弃,而是忽然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命相连。
“真可惜。”李熙语气古怪地说:“天子不会犯错。”
就算偶尔犯了错,也要将错就错。
李恕在旁边点头,说:“早两年前,老三曾建议父皇干脆杀了他,以便永绝后患,可是父皇不肯,父皇总觉着自己是天子,是整个天下的主人,一定可以驯服裴怀恩这只道行不深的小鬼。”
事实证明承乾帝也确实有这个本事,裴怀恩头些年跟着承乾帝,温顺的像条狗,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都对承乾帝惟命是从,任劳任怨,就像一块总算被主人打磨光滑了的玉,甚至不惜替承乾帝背负骂名,以自己的名义,去杀那些实际上是承乾帝想杀的人。
可是那都是过去,现如今,承乾帝老了。
“裴怀恩这个人,最外面一层是顽石,暖玉只薄薄裹着中间那一圈,内里实际还是顽石,养不熟的。十来年过去,他的爪牙早已遍布朝野,除不干净了。”
李恕犯愁地感叹,说:“六弟,你说等父皇……的那一天,还有谁能压得住裴怀恩这只鬼呢,靠老二吗?还是靠老三?都压不成的,除非这只鬼真的能烟消云散。”
李熙就说:“五哥,你想得真明白。”
李恕嘴唇开合,面上略略一僵,须臾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么。”李恕抽着鼻子,转头对李熙笑着说:“六弟,我是真的挺喜欢你,大皇兄也喜欢你,说到底,咱们三个是闲人,闲人就要自保,命么,能续一天是一天,你可千万别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刀,明白么?”
李熙便点头。
却听李恕又对他说:“你要查案,无论缺人还是缺钱,都可以问我要。眼下裴怀恩一心想扶个傀儡上去,你听话,就让他们狗咬狗,赶紧躲得离他们远远的,无论他们怎么斗,你都像我一样,每天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横竖咱们兄弟三个是要活命的,你说对不对?”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语重心长的友好提醒了,李熙听得认真,先前对李恕的奸商印象也渐渐改观。
李恕这人,原来脑子里也不只有做生意,赚银票。
李恕是真的在用心提醒他,和裴怀恩先前那种有目的的示好不同,李熙能感觉得出来。
至于为什么要提醒。
或许就像李恕自己说的,因为他们都是些无缘权力顶端的小人物,也因为他们是兄弟。
谁知道呢。
半晌,正当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刺目阳光倏地扫下来,逼得李熙眯眼。
李恕更是抬手去遮,后知后觉地说:“呀,我到了。”
他们两人在来时抄了小路,巷子尽头再往前走一点,便是春风如意楼,李恕回头招呼侍从跟上来,朝李熙告别道:“六弟,一切小心,等你真的转危为安那一天,五哥请你喝酒。”
李熙听了就笑,说:“但如果父皇坚持要杀我,五哥你也不会为我求情的,对吧。”
李恕听得也哈哈笑,毫不避讳地点头,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六弟你别怕,你死了,五哥一定给你烧好多好多钱,对你,五哥不嫌破费。”
李熙哑口无言。
片刻后,眼瞧着李熙领人进了酒楼,李熙眸里晦暗,几乎没犹豫,转身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走。
事已至此,躲不掉了。
李恕说得对,任谁也不愿意稀里糊涂就做了别人的刀,但……一个月的时间太短,现在只有裴怀恩能助他顺利结案,能让他活。
换言之,如果想让边关那三万将士瞑目,便只有先低头做了这把刀,斗倒裴怀恩为他精心准备好了的,才能有命继续查真的。
说到底,做刀总比做鱼强,都是人厌狗烦的主,谁也别嫌谁。
第008章 果子
李熙入得宫来,因为顾忌承乾帝,由福顺引他去偏殿等候,给他沏了茶。
偏殿内阴冷,好在还有热茶暖身,李熙颔首低眉地喝着茶,不急,也不问,直到茶水见了底,裴怀恩方才姗姗来迟。
隔着一张不大的小方桌,裴怀恩没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椅子前坐了,手肘随意搭在桌上。
那桌椅不是对立摆放,而是并排。裴怀恩和李熙此刻同样面朝着殿门,刚坐下就往后靠,没骨头一样。
李熙连忙起身。
李熙说:“厂……”
裴怀恩恹恹摆手,说:“六殿下不必多礼,你是主子,长话短说吧。”
承乾帝昨夜在御花园吹了风,病得更重,眼下正咳嗽。
李熙明白裴怀恩的意思,便坐下来,说:“厂公,我来要小牌。”
裴怀恩说:“嗯。”
搭着话儿,左肩稍稍往李熙这边倾,玉白指骨抵着下颌,语带笑意地又问:“六殿下用过早膳么?”
李熙愣了一下,如实说:“不曾。”
裴怀恩便吩咐身旁站着的福顺,说:“去,给六殿下端盘果子来,别饿着他。”
福顺心下了然,应声退下了,临走不忘把殿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