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36)
李鸣争怔了怔,在那一瞬间,心脏都酥酥麻麻的,竟生出流水似的柔情,缓缓淌过每一寸筋骨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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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安一夜未睡,满脑子都是被填井的八姨娘,四姨娘被填井时他年纪尚幼,并未亲眼看见,只留下了模糊的记忆——四姨娘没了。
下人都说,她不守妇道,偷人,语气嫌恶又幸灾乐祸,李明安似懂非懂,问他娘,他娘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眉眼忧愁,什么都没有说。
恍恍惚惚的,李明安好像自己又走入李家的祠堂,他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一个瞧不清面容的女人被扯着长发拖拽着,她凄厉地嘶声尖叫,胡乱踢蹬着,手抓过朱红的圆柱,留下尖锐的抓痕。
一只绣花鞋被蹬在李明安面前,他呆呆地看着,追了上去,想掰开抓着那女人的手,可他年纪太小,根本不能撼动分毫。
咕咚一声闷响,她被倒提着,丢入了狭窄的,黑漆漆的井口。
李明安遍体生寒,惊惧地大叫一声,直坐起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失焦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床帐,过了许久,他才听见他母亲的声音。
“明安,明安,”赵氏担忧地看着他,一只手还轻轻拍着李明安的后背,“做噩梦了?”
李明安愣愣地看着赵氏,说:“娘,我梦见四姨娘了。”
赵氏脸色微变,小声说:“梦罢了,她去的时候你才多大,如何记得她……”
李明安说:“娘,我真的看见她了。”
赵氏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就是被吓着了。”
李明安那时挣扎得厉害,大声嚷嚷,说:“爹,你这是杀人!杀人是犯法的!你不能这么草菅人命!”
李老爷子不为所动,下人用力按着李明安的肩膀,死死地摁在地上,赵氏脸色发白,不住劝他,别说了,别说了。
李明安甚至道出了要去告他,李老爷子看着母子二人,冷笑了一声,直到八姨娘纵身跳下了深井,李明安瞳孔紧缩,下人手一松,他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可还没有到井口,又被下人按住了。
他始终没能救下八姨娘,好像还是那个年幼的孩子。
李明安头痛欲裂,他望着自己的母亲,红着眼睛说:“娘,爹他怎么能这么做,那是一条人命啊……世道已经变了,他这么做,是要受法律制裁的。”
赵氏看着李明安犹带几分稚气的面容,轻声道:“别说傻话了。”
“世道就算变了,李家也没有变。”
李明安说:“它该变的!”
赵氏说:“那你想怎么做呢?去告你爹?”
李明安抿着嘴唇,有几分倔强固执,“爹他就是错了!他是刽子手!”
赵氏叹道:“他是你爹,百善孝为先,自古以来,哪有为人子的,指着爹的错?”
“何况你爹有什么错,”赵氏幽幽道,“张氏先犯了家规。”
李明安说:“就是错了,这是什么家法!这是私刑!没有人有权力随意剥夺一条人命!”
赵氏看着李明安,语气也多了几分强硬,冷冷道:“那你想要你爹给她赔命吗?”
李明安哑然。
赵氏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日为她出头,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一旦有人攀咬你和张氏……你要怎么办?”
李明安一愣,道:“荒谬,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可对上赵氏的目光,他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李明安抿紧嘴唇,说,“若是见了不平只顾自保,漠然以待,那这天底下,该多多少不平事?谁又去为他们出头?”
“人活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赵氏深深地看着李明安,道:“娘知道,你是个正直的孩子,可明安,世事不由人啊。”
李明安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知道,要是人人都缄默,这世道就彻底坏了。”
赵氏无言,一时间又喜又悲哀,怜悯地看着李明安,不再和他辩论。
日头渐升,母子二人坐在一起用早膳,伺候赵氏的丫鬟无意道,听说昨天晚上九姨娘回去就发了高烧,烧了一宿呢。
李明安愣了愣,道,请大夫去看了吗?
丫鬟说,请了,刘老大夫去看过了。
赵氏说,想来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受了惊吓,养养便好了。
李鸣安含糊地应了声,看着手中的清粥,顿时有些食不知味。
二人用了早膳,李明安将要出门,赵氏却叫住了他,说:“明安,这些天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吧。”
李明安不说话。
赵氏道:“你爹这几日心情一定不好,你别去惹他生气。”
李明安皱紧眉毛,道:“娘,我是个人,不是我爹手里的玩意儿,事事都得顺着他,听他的,他做的不对我也不能说,不能管!”
赵氏声音也高了几分,“明安!”
李明安看着赵氏,忍了忍,到底退让了,“我不出去。”
赵氏说:“那你想去哪儿?”
她看着李明安,母子二人对视,李明安竟觉得他那点心思在赵氏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仓促地别开了目光,“娘……”
赵氏屏退了下人,盯着李明安,说:“你从来不关心你爹的姨娘,为什么对九姨娘——”
“我没有,”李明安急急地打断她。
知子莫若母,赵氏心头猛地一沉,她看着李明安,一言不发。
李明安小声道:“我只是同情他。”
赵氏说:“你同情他?他一个男人给你爹做姨娘该同情,可别人呢,难道就不值得同情?她们便是心甘情愿的?”
赵氏紧紧抓住李明安的手臂,说:“李明安,你别犯傻,那是个男人,还是你爹的姨娘,是你小娘!”
李明安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赵氏,羞愧又窘迫,“娘,我没有。”
赵氏勉强一笑,说:“没有最好,娘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明大义,知大理,心里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不是?”
李明安张了张嘴,可看着赵氏,却始终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重重点头,应道:“是。”
他扯出一个笑,心中却好像生生裂了条缝,喃喃道:“娘,我知道的。”
第38章
大宅院里没有秘密,兰玉因八姨娘张氏沉井一事受了惊吓而高烧不退的消息飞快地传了出去,不乏有人幸灾乐祸,道兰玉是心中有鬼,心虚呢,谣言恶毒,藏了能杀人的刀。
兰玉对此一概不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第二日温度才慢慢退了下来,期间辗转醒过数次,见着了李鸣争,再睁眼时,屋内就只剩下了银环。
兰玉昏昏沉沉地要了水,银环忙不迭地端着杯子凑了过来,他浑身没力气,只能就着银环的手喝了大半杯水,银环小声道:“姨娘,您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我再请刘大夫过来看看。”
兰玉说:“不用了。”
他躺在枕头上,抬手抵着自己的额头,闭了眼睛,李鸣争那张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兰玉想,昨天晚上竟然梦见了李鸣争——李鸣争还在亲自照顾他,真是烧昏头了。
银环小心地觑着兰玉的神色,小声道:“大少爷是天亮前走的。”
兰玉猛地睁开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银环,银环被他吓得有些无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讷讷的叫了声,“九姨娘……”
兰玉开了口,声音嘶哑,“昨天晚上李鸣争来了?”
银环犹豫着点头,轻声说:“大少爷照顾了姨娘一宿呢。”
兰玉愣了片刻,咂摸着银环这句话,李鸣争照顾了他一宿——那就是说,他看见李鸣争,不是梦——昨夜种种纷涌而来,兰玉恍了恍神,怔怔地坐着,心里涌现了几分复杂。
他的确是被吓着了,恍惚间,好像他已经步了八姨娘的后尘,被填入那黑漆漆的井口。
兰玉不怕死,却也不想死,更不想死在李家那口狭小的,可怖的井中,那简直是比十八层地狱都要可怕的地方,好像被丢进井中,就永世不得解脱了,一辈子被困在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