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24)
他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话,少年人跑得脸颊泛红,眼镜也歪了,见兰玉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自己的镜腿,将油纸包献宝儿一般凑兰玉跟前。
油纸包里是码得齐整的驴打滚,犹带温热,泛着热乎乎的香甜味儿。
“谢谢,”兰玉说,他伸手捻了一块,咬下一口,就听李明安巴巴地问他,“好吃吗?”
兰玉瞧着李明安,笑着点了点头,“好吃。”
李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着兰玉脸上的笑意,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兰玉,我请你吃饭吧。”
兰玉看着李明安,长街上匆匆地走过几个行人,盛夏时分,天色暗得迟,少年人一双眼睛晶灿灿的,镜片都挡不住里头的期待和忐忑。兰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中的驴打滚,擦了擦手指上沾的豆面,说:“三少爷为什么想请我吃饭?”
李明安愣了愣,含糊不清道:“这个时候,正该用饭了,你我忙了一天……”
兰玉说:“可只你我二人一起,于礼不合,”他抬起眼睛看着李明安,落日笼罩着清俊的眉眼,无端浮上了一层郁色,“我是你爹的姨娘,是三少爷你的小娘。”
李明安抿紧嘴唇,轻声道:“我知你不是心甘情愿给我爹做小的。”
兰玉笑了,说:“你怎知我不是,何况这李家里有几个姨娘,是当真愿意进李家的?”
他语气怅然,李明安心都揪了一下,小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是。”
兰玉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李明安道:“你不该被我爹困在李家后宅。”
兰玉一怔,审视着李明安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青春而富有朝气,最是天真,也不知李家这虎狼窝里是怎么生出的小绵羊。
兰玉笑了,慢吞吞道:“那你觉得,我该去哪儿?”
李明安想了想,道:“这世上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兰玉看了他片刻,叹笑道:“我的小三少爷,你未免太天真了,若是你知道你出去了,等着你的是风吹雨打,饥寒交迫,还会想着往外飞吗?”
“只怕,还不如做那笼中鸟,富贵雀。”
第28章
兰玉话说出了口,不知是对李明安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他顿觉意兴阑珊,说:“走吧。”
李明安干巴巴地应了声,跟上了兰玉。
慢慢的,天空又飘起了雨丝,李明安一手抓着油纸包,一手打开了伞,将伞往兰玉身上倾了倾,二人也挨得更近。
李明安心跳如擂鼓。
靠得太近,李明安隐约闻到了兰玉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透着股子清冽,又不似寻常香料。
李明安傻呆呆地问兰玉:“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兰玉说:“我不熏香。”
李明安抽了抽鼻尖,却愈发笃定兰玉身上是有香的,可不知这香从何而来。他有些心慌,没来由的面热害臊,下了小雨,风也刮着,李明安一颗心都似挂在了风里,摇摇晃晃地落不到实处。路边行人走得急,只他们二人不急不慢,竟有几分雨中漫步的闲情雅致。
李明安抓着伞柄的掌心都出了汗,他盯着脚下的石板,几乎将皴裂的石板盯出花儿来,过了一会儿,李明安问兰玉:“要是九姨娘,会怎么选择?”
兰玉说:“嗯?”
他问得后知后觉,兰玉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偏头看着李明安,笑道:“你觉得呢?”
李明安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我只知你既不是笼中雀,也不是富贵鸟,你是兰玉。”
兰玉微怔,对上少年专注的眼神,他认真道:“有一个美国人说过这么一句话,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大意是不自由,毋宁死。”
“若是我,即便外头是风霜荆棘,我也是不惧的。”李明安道,“我不要一辈子做笼子里的鸟,大丈夫生于世,于国于民,当有所作为方不算白来一遭。”
少年人就是少年人,谈起理想,言辞慷慨,满眼憧憬神往。兰玉看着李明安,脑子里浮现头一回他见这少年时,他就站在大街上,太阳也似,周遭聚集着人流。不知怎的,兰玉竟有几分被灼痛的愤怒,他前二十余年都活在勾栏里,见多谄媚讨好,见多醉生梦死,却从未见过这样朗朗干净的少年气,仿佛人本来就该如此。
兰玉扯了扯嘴角,嘲道:“天真。”
“三少爷,”兰玉看着掉落入泥潭的水珠,一圈圈涟漪荡开,“你大哥经商有道,能撑起整个李家,即便是你二哥李聿青,他精于谋算,跻身政坛,他日说不得也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你呢?”
兰玉漠然道:“你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此地侃侃而谈,所仰仗的,无非是李家给你的底气,保你衣食无忧,性命无虞。要是哪一天,你疲于生计,朝不保夕,连自己都护不住,又谈什么理想,说什么有所作为?”
李明安愣住了,脸色微微发白,兰玉说完,看着少年无措的模样,懊恼地皱了皱眉,不过是个小孩子,他何必和他计较。
兰玉轻叹了一声,道:“是我言过了。”
他说:“有人生就在朱门绣户,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自然和寻常百姓不一样。”
说完,他没有再理会李明安,抬腿就朝前走去。
李明安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大抵是天色昏黄,又下了雨,竟让李明安觉出几分萧瑟。他不及多想,加快两步就跟了上去,打着伞,挡住了外头的风雨。李明安刚想说话,却听远处传来枪响,马蹄声如雷,轰然而来,当即面色微变。二人对视一眼,李明安抓住了他的手匆匆避入了小巷子里,兰玉踉跄了两步,跟着他躲入巷内。
周遭的百姓似也听见了这骇人的动静,无不大门紧闭,就连狗吠了两声,都变得小了起来。
二人躲在阴影里,兰玉身前是少年人稍显得单薄的胸膛,那颗心跳得迅疾,一声快过一声。兰玉抬起头看着李明安,李明安下颌紧绷,浑身都绷得紧紧的,有几分紧张的样子,他察觉了兰玉的目光,垂下眼睛,二人视线一撞,李明安就转开了眼睛,低声说:“你别怕,这几日直皖军阀交战,应当是要结束了。”
兰玉应了声。
李明安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又道:“等他们过去,我们就回家。”
马蹄声渐近,却是一支军容齐整的骑兵踢踏而过,身后跟着踏着军靴的长队,无不持枪,高踞马背,冒雨而过时,很有几分肃杀之气。
兰玉轻声说:“北平城里又要变天了。”
李明安眉毛紧皱,这些年北平城风起云涌,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无论掌权的是谁,百姓的日子却越过越苦,窥不见一丝希望。
李明安道:“这些军阀都是一丘之貉,狗咬狗罢了。”
二人压低了声音,等冗长的队伍过去,李明安才发现自己竟还抓着兰玉的手臂,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的,竟没有松开。兰玉自也发现了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李明安,道:“还不松开?”
李明安:“……哦。”
他脸颊发烫,猛地撒开手,眼镜也浮上了一层水雾,瞧东西都瞧不真切。李明安手忙脚乱地摘了眼镜,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可他手中还拿着伞,又提着油纸包,心慌,要将眼镜架上鼻梁时竟掉在了地上。
兰玉见他慌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一笑,李明安越发无措,蹲下身去捡自己的眼镜。天黑了,地上积了小水滩,又有兰玉看着,李三少爷扭扭捏捏,越找越急,竟怎么都摸不着了。
兰玉看着,慢慢俯下身,捡起溅入泥滩中的眼镜,还拿出帕子细致地擦干净。李明安眼前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清兰玉的动作,讷讷道:“……多谢。”
兰玉随口问道:“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李明安老老实实道:“天生的,眼睛不大好,后来就越发看不清了。”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没了眼镜,就是半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