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104)
话没说完,童平伸手搂住那小厮的肩膀,将他拉去了一旁。
李鸣争就这么拉着兰玉一路畅通无阻地朝里走了过去。这是大烟馆,自清末朝廷就下了禁烟令,可无论是清朝也好,民国也罢,大烟屡禁难绝,反而滋生出许多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产业,诸如大烟馆之类,其中也不乏戒烟所,可说是戒烟所,骨子里却还是大烟馆。不知多少人进了戒烟所,出来反而瘾变得更重,最终掏空家底,倾家荡产。
这是兰玉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抽大烟的人。
坐是垫了厚褥子的竹床,烟枪里喷出白烟,烟雾缭绕里,一张张醉生梦死的,痴迷恍惚的脸变得模糊了。兰玉在花小梁处抽过大烟,烟瘾解了,虽被大烟熏得脑子发胀,可看着那些卧在里头捧着烟枪吞云吐雾的人,心底反而冒出几分森冷的寒意。
他想,他抽大烟时也是这样吗?
那是人吗?仿佛就是一具具被大烟腐蚀了魂灵的傀儡,疯了一般只求那一口黑漆漆的鸦片膏。兰玉一间一间看去,当中一人抽得精神亢奋,竟丢下烟枪,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起来,又哭又笑的,嘴中不知在嚷些什么。他踉踉跄跄地拉开半掩的门,正迎面撞上兰玉和李鸣争,兰玉看得手足俱凉,竟忘了避开,所幸李鸣争将他拉入怀中。
兰玉闻着那人身上浓郁的大烟味,嗓子发腻,强烈的呕吐欲铺天盖地而来,袭击得他险些站不住,只紧紧攥着李鸣争有力的手臂。
李鸣争什么都没有说,拉着他,接着往里走。
抽大烟的有男人,女人,越往里越是不成人,一张张形容枯槁的脸,眼窝身陷,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骷髅似的,如痴如醉地抱着烟枪。那疯癫迷醉的神态,看得兰玉突然想起今日在花小梁家中,他清醒时,望见的花小梁的眼神。
他想,在他们眼中,自己是这番模样吗?
这还是他吗?
兰玉打了个寒颤。
突然,有一间屋子里传出叫骂声,兰玉抬头看去,却见楼梯处有个男人一脸不耐烦,身旁有个穿着打满补丁的妇人,她瘦瘦小小的,颧骨高突,耷拉着眉毛,满脸灰白的苦相。妇人手中还牵着两个孩子,一个瘦弱的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哇哇大哭着。
兰玉一看那男人脸上的焦躁不耐,就知道这人是烟瘾要犯了。
妇人苦兮兮地哀求他,“你就把钱给我吧,你明明答应我把镯子当了就去给儿子买药,你怎么又来了烟馆……”
她眼中落了泪,男人粗暴地挥开她,说:“滚开!”
“哭哭啼啼的,烦死了,”男人额角青筋直蹦,说,“老子说了,等老子抽了这一口就去买药。”
妇人哭起来,道:“你抽起来哪里有完,那是我儿子的买药钱,你把钱给我。”说着,竟上前就要去掏男人藏在腰里的钱,男人不胜其烦,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说:“那是老子的钱。”
妇人脸上印出几个指痕,她捂着脸,哽咽道:“那是娘留下的传家镯子,给儿子买药才不得不当了……”
男人冷笑道:“你也知道是传家镯子,老子还没死呢,先紧着老子,再管小的。”
他烟瘾犯了,指着女人道:“赶紧给老子滚回家,再来烦老子,老子就把你卖了,”他冷冷的,“你不是要给儿子买药吗,去卖啊,一样能给儿子买药。”
妇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男人却已经甩开了她,急不可耐地往屋子里去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哄着他们,一手牵了一个,黯然地走下楼梯。
直到走出大烟馆,兰玉依旧是恍惚的。
李鸣争看着兰玉,半晌,低头轻轻用嘴唇碰了碰兰玉的眼睛,低声说:“兰玉,听话。”
“把大烟戒了吧。”
“你即便是不愿活,”李鸣争说,“也不该这么死。”
第98章
兰玉自大烟馆回了李家之后连着做了两宿的噩梦,梦中尽都是一张张眼窝凹陷,骷髅似的人脸,眼珠子麻木无神,幽幽地望着他,兰玉一次次自梦中惊醒,后背衣裳被汗水浸透,魂都似飞出了躯壳。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环顾周遭,只觉这间屋子不是屋子,而是黄泉九幽,昏暗森冷。
兰玉被噩梦反反复复地折腾,第二天醒来时眼下青黑,魂不守舍,倒越发像是大烟抽久了的那般精神不济的模样。李聿青一见就皱起了眉头,问银环,说:“你家主子怎么了?”
银环担忧道:“主子这几日都睡不踏实。”
李聿青伸手摸兰玉的脸颊,兰玉像是浑然不觉,呆呆地坐着,他看着,手指捏了捏他的下巴,说:“厨房怎么做事的,还能让人瘦成这样?”
李聿青记得兰玉原来虽也清瘦,可不过半年,就有了几分瘦骨嶙峋的意味,抱着都觉得硌得慌。
他伸手将兰玉抱了起来,抱孩子似的,掌心兜着他的屁股。兰玉猛地回过神,就要推李聿青,李聿青双臂收紧,说:“别动。”
兰玉说:“你做什么?”
李聿青道:“今日日头好,出去晒晒太阳。”
兰玉恹恹地看他一眼,说:“不去。”
李聿青哼笑一声,托着他颠了颠,又情不自禁地埋他颈窝里嗅了嗅,说:“真怕将你颠散架了。”
兰玉愣了下神,看着李聿青,没头没脑地问道:“你闻到大烟味了吗?”
李聿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我身上的鸦片膏的味道,”兰玉眉宇之间有几分阴郁,像有点儿心不在焉,说,“鸦片,钻到我的衣服里,我的骨头和肉里,都是大烟味儿。”
李聿青心一下子揪紧了,沉沉地看着兰玉,突然笑了笑,抬腿跨过门槛。院子里的树下摆了一张藤椅,新着人打的,还铺了厚厚的绒毯。李聿青将兰玉放在上头,一只手撑着,又在他颈窝里嗅了嗅,说:“我怎么没闻着?”
李聿青咬住一块薄薄的皮肉,磨了磨,含糊不清地说:“就闻着香了。”
他吊儿郎当的,兰玉低哼了一声,推开李聿青,往藤椅上蜷了蜷。诚如李聿青所说,阳光顶好,暖融融的,投在人身上露出几分独属于凛冽寒冬的温情。他抬手挡了挡阳光,眼睛也闭了起来,不再说话,李聿青也不生气,心里软得不像话,只看着兰玉,想,这么看着他也挺好的。
兰玉的异样,李聿青发现了,李明安自也能发觉,他们都知道兰玉在李老爷子出殡那日出了李公馆,见了什么人,可之后是李鸣争去接的兰玉,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李聿青和李明安就不得而知。
李聿青脾气急躁,直接就去问了李鸣争,说:“昨天你带兰玉去哪儿了?”
李鸣争不咸不淡道:“大烟馆。”
李聿青一听眉毛就皱了起来,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带他去那种地方?”
李鸣争看了李聿青一眼,没有解释,李明安瞧着李鸣争的神色,心底隐隐有所猜测,也不开口。李聿青目光自李鸣争和李明安一掠而过,旋即就反应过来了,兰玉骨子里本就是个傲气的人,李鸣争带他去大烟馆,看着那一个个烟鬼抽大烟抽得发疯,抽得丑态百出的样子,但凡兰玉还有一分心气,就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
即便是死。
李聿青想起那把催命刀,忍不住点了支烟深深抽了口,半晌,说:“我从津门弄了个人来北平,说是戒烟所最好的大夫,很多瘾重的都是经他手戒的烟。”
李鸣争嗯了声,李明安说:“打算什么时候给兰玉戒烟?”
李鸣争道:“宜早不宜迟。”
李明安沉默须臾,说:“好。”
兄弟几人敲定了戒烟的日子,可说到底戒烟除了强戒,生生熬过烟瘾,再没别的法子。兰玉戒烟一事沉甸甸地压在几人心头,即便是李鸣争,也有几分焦躁。
这一日,天黑了,李鸣争却留在兰玉屋中没有走,兰玉也没有看他。银环将烛火挑亮了,就静静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李鸣争和兰玉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