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101)
兰玉说:“不打紧。”
花小梁道:“您这身边怎么也没人——”说着,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李家老爷子出殡的日子,顿了顿,握着兰玉的手臂,笑道,“那怎么成,我家就在附近,您不如先跟我回家避避雪,月牙儿也在家里呢。”
兰玉重复道:“月牙儿?”
花小梁说:“是,那丫头前些时日还惦记您呢,问我您什么时候去看她。”
二人是一道坐黄包车回去的,花小梁说他家就在附近,却还是有一段距离,下了车,花小梁就领着兰玉转入一条民巷。
院子是个小四合院,不大,花小梁说:“寒舍简陋,兰先生见笑了。”
兰玉说:“花老板直接叫我兰玉吧。”
花小梁笑道:“好。”
二人一入院子,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跑了出来,是月牙儿,小姑娘蓄了短发,穿着厚厚的棉衣长裤,看着像个清秀的小男娃儿。她一见兰玉,眼睛就睁得大大的,攥着花小梁的衣袖,怯生生的,有点儿不好意思。
花小梁薅了薅月牙儿的头发,说:“叫人啊。”
月牙儿看着兰玉,就朝他鞠了个躬,兰玉一怔,干巴巴地说:“新年好。”
花小梁笑起来,说:“里面坐吧。”
“月牙儿,去烧壶热茶。”
月牙儿当即松开花小梁,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花小梁说:“请。”
这是花小梁在北平唱红了之后买下的一个四合院,不大,胜在地段不错,离他唱戏的茶楼近,屋子里拾掇得很是干净。
茶是刚泡的热茶,白瓷茶壶,沸腾的水徐徐地冒着烟,花小梁说:“天气冷,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兰玉看着那杯泛着热气的茶汤,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多谢。”他捧起茶杯,热乎乎的,暖着冰冷僵硬的手指。兰玉喝过几口热茶,身体也慢慢热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花小梁,好像一点一点清醒过来,说:“麻烦花老板了。”
花小梁道:“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花小梁最擅察言观色,那日他见李聿青,李明安急急来寻兰玉的样子,顿时就记起他曾在哪里见过兰玉了——就在他唱戏的茶楼,李鸣争和兰玉在一起。
花小梁想起北平城里的传闻,道是李家老爷子娶了一房姨娘,是个男人——几乎是一种直觉,花小梁笃定兰玉就是李老爷子娶回李公馆的九姨娘。
他长在梨园行,年少成名,不知出入过多少高门大户唱堂会。高门大族里是非多,他听过许许多多见不得人的事,至于兰玉和李家的少爷纠缠不清,他虽诧异,却也深谙不该问的不问的道理,自不会多加口舌。
花小梁道:“听口音,兰先生不是北平人?”
兰玉说:“祖籍扬州。”
花小梁说:“扬州啊,说起来三年前我曾经去过扬州一回——”兰玉抬起眼睛看着他,花小梁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有几分俏皮,说,“有人出了大价钱,请我去扬州唱堂会。”
”都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惜那次去得急,走得也急,没来得及在扬州好好转一转。”
兰玉说:“扬州的风光虽好,不及花老板的戏,举世无双。”
花小梁笑了起来,道:“混口饭吃罢了。”
二人一边喝着茶,屋外朔风携快雪,隐约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花小梁谈及唱戏,侃侃而谈,眉宇间透着股子洒脱,兰玉看着他,猛的想起花小梁在台上唱戏那天,他跪在李鸣争身下,含着他的那东西的不堪模样,突然就生出几分难堪。
他心不在焉,花小梁叫了两声,才见他迟钝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花小梁也不在意,笑盈盈地说:“我看兰先生的手,不像是干粗重活计的,像是抚琴弄乐的手。”
兰玉手指蜷了蜷,轻声说:“当年在扬州时,以弹琵琶为生。”
花小梁道:“那你我也算同行了。”
兰玉一怔,看着花小梁,半晌,问道:“花老板,你唱戏,快活吗?”
花小梁想了想,说:“快活吧。”
“这年头学戏的人多,能如我一般,成角儿出头的,屈指可数,多少人唱了一辈子都籍籍无名,半生潦倒。”花小梁说,“虽说仍有诸多事不如意,可人活一辈子,哪有那么多如意事,总不能为了那些不如意的事,就不活了吧,那这辈子岂不是都不如意?”
“那也太晦气,太憋屈了。”
“我总想着,既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怎么着也不能辜负了自己,您说是不是?”
第96章
这场雪一下就下了两个时辰,兰玉在花小梁家中待了许久,花小梁说明日就是元宵,他要自己包些汤圆就节。他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在意兰玉也在,甚至还叫他一起揉面。
他就是外出买面时碰见的兰玉。
兰玉有点儿无措,说他不会包汤圆,花小梁笑道:“我们也就是包着玩儿,凑个过节的热闹。”
他说着,挽起了衣袖,一旁的月牙儿连连点头,很是欢喜的模样。
兰玉看着二人,久违的,心中生出几丝暖意,好似回到了扬州。当年在扬州时,逢年过节要是一个人,就会去巷口的牛肉铺子里买上一斤酱牛肉,再沽上一壶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正宜独自小酌两杯。
外头是热闹的,屋子里冷清,可也算不上寂寞。
米是糯米,和成了白乎乎的面团,柔软劲道。花小梁会唱戏,做起这些琐事也利落,兰玉起初有几分笨拙,在一旁给花小梁打下手,月牙儿像只快活的鱼儿,游走在其中。她口不能言,啊啊几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都是放松和喜悦。
直到和面板上铺陈开一个个圆滚滚的芝麻馅儿汤圆,花小梁插着手,指着边角的几个,说:“这几个一点儿也不圆一看就是月牙儿包的,等煮开了,都得你自己吃。”
月牙儿扬起脸,拿起一个往花小梁面前放,又捉起一个,凑兰玉面前,比划了几下。
花小梁哼笑道:“我们才不吃你包的丑汤圆。”
月牙儿瘪瘪嘴,拿沾着面粉的手抓着兰玉的衣袖晃了晃,兰玉垂下眼睛,看着月牙儿,又看向自己手中的面粉,说:“汤圆儿不丑。”
月牙儿高兴了,朝花小梁扮了个鬼脸。
花小梁:“兰玉那是不嫌弃你的汤圆,”他说着,月牙儿却搓了块面疙瘩就朝花小梁丢了过去,花小梁“嘿”了声,作势要来捉月牙儿,说:“你个丫头。”
月牙儿直接往兰玉身后一藏,花小梁陪她嬉闹,二人中间隔着兰玉闹了片刻,兰玉也被扯着晃来晃去的。花小梁怕兰玉生气,忙站定了,看向兰玉,却见他只是出神地看着他们,又像不在看他们。兰玉总是魂不守舍的,话也不多,花小梁一把揪住月牙儿的后衣领子,说:“锅里烧了热水,兰玉,先去洗把手吧。”
兰玉回过神,应了声。
水里掺了一勺冷水,洗手将将好,兰玉将手探入其中,看着白花花的面粉在水面浮开,不多时,水中又多了一双小手。
是月牙儿。
月牙儿蹲在一旁,似乎觉察了兰玉的低落,好奇地看着他,兰玉冲她笑了笑,月牙儿挠了挠他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慰。兰玉心中软了软,洗干净了手,花小梁已经递来了帕子,他随手擦了擦,就俯身给月牙儿仔细地将手指擦干净了。
当天,花小梁还煮了一锅汤圆,白胖的汤圆一个挨一个地漂着,软糯可口。
兰玉吃了两个汤圆,手控制不住地抖了抖,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袭击了心脏,后背也发了冷汗。兰玉脸色微白,他看了眼花小梁一眼,花小梁正和月牙儿抱着碗吃得开心。
兰玉定了定神,忍耐着又吃了一颗,才放下了碗,对花小梁说:“花老板,我该回去了。”
他说:“多谢你带我回来,还有你和我说的那些话。”
花小梁眨了眨眼睛,道:“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