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105)
兰玉突然将那把修好的旧琵琶拿了出来,自打他从乐行将琵琶拿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锦匣封着,兰玉伸手慢慢抚过琵琶弦,垂着眼睛,有几分缅怀怅然。
过了许久,他将琵琶抱了起来。
兰玉说:“这把琵琶原是我娘送的,后来被我摔坏了,修了许久才好。”
李鸣争神色淡淡的,嗯了声。
兰玉坐定了,将琵琶搁在腿上,修长瘦削的手指自弦上掠过,发出一记清越的乐声,他说:“你还没有单独听我弹过琵琶吧。”
在这李公馆,他只给已故的李老爷子弹过。
兰玉说:“我给你弹一首吧,权当谢你点醒我。”
“你说的对,我即便是要死,也不该死在大烟上。”
李鸣争一眼不眨地看着兰玉,兰玉没抬头,信手一拨,急促的琵琶声自指下倾泻而出,铿锵激昂,让人不自觉地凝神细听。李鸣争知道兰玉琵琶弹得极好,却也只在他给李老爷子弹奏时听过两回,这还是头一遭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弹琵琶。
兰玉身上穿的是柔软的长衫,头发乌黑,皮肤白,在灯火的映衬下分外柔和。可他指尖的琵琶声却藏了几分肃杀之气,乐声几度起落,渐渐转低,几乎消失于无,突然又是一声,琵琶声转急,紧紧攫住听客的心神。兰玉抬起眼睛,目光和李鸣争的对了一个正着,他左手推弦,右手长指拂动,间骤然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如嘈嘈急雨,气势磅礴。
兰玉久在花船,弹奏的多是风月之声,即便后来跟了李老爷子,所奏的,亦是绵软婉转的曲子,鲜少弹奏这样铿锵有力的琵琶曲。
四野俱静,只有兰玉指下的琵琶声撕裂了长夜的寂静,越发摄人心魄。
二人目光相对,谁都没有移开眼睛,兰玉手指拂过琵琶弦,乐声高到极处戛然而止。
兰玉说:“李鸣争,你答应我,我要是熬不过去,你将我埋哪儿都行,一把火烧了也好,就是别葬在你们李家。”
李鸣争深深地看着兰玉,过了许久,说:“好。”
“我答应你。”
正月十七,李聿青和李明安都告了假,兄弟三人都在家中。这一天天气好极了,阳光暖洋洋的,冬日天幕澄澈,一望无垠。
兰玉精神好了许多,脸颊也浮现了些微的血色,抱着玉团儿站在院中望着辽阔的苍穹,李明安说:“冷不冷?”
兰玉说:“不冷。”
李明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道:“手凉着呢。”
“塞猫肚子里暖和暖和,”他抓起玉团儿的前脚将它提了起来,露出柔软的肚子,玉团不高兴,喵的叫了声,挣扎起来。兰玉伸手揉了揉玉团儿的肚子,猫肚子暖和,它望着兰玉,尾巴一晃一晃的。
李聿青站得远,他指尖夹了一支烟,脸色有几分不好。
按照兰玉抽大烟的频率,今天就会犯烟瘾,李聿青只消一想,心里就烦得要命,狠狠抽了口烟,才堪堪压下心里的恐慌。他曾亲眼见别人戒大烟,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去津门出差,和一个军阀打交道。那军阀生平最恨大烟,没成想,手底下一个心腹副将染上了烟瘾,他直接将人绑在演武场的柱子上,仲夏里捆了好几天。
烟瘾犯时那个副将嚎得撕心裂肺,麻绳捆得又紧,一挣扎,磨得浑身血淋漓的,惨不可言。后来那副将差点咬了舌头,若非身边有大夫看着,及时掰开了他的嘴巴,只怕舌头都要生生咬断了。副将满嘴都是血,那军阀倒也是个心狠的,上了药,拿干净的白巾堵住嘴,任由他不死不活地干嚎了两日。
等副将被放下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几个士兵拿担架抬着,自李聿青身边走过,扑鼻而来的就是血腥气。他挥了挥手掩住那股子腥臭的气息,说:“这么折腾一回,还活得了吗?”
军阀不以为意,道:“这就看他的造化了,总好过抽大烟把自己抽死,军人没这个死法。”
再后来,李聿青听说那个副将抬回去的当天晚上就断了气。
本就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怎的,模糊的记忆竟一下子变得鲜活了。李聿青一闭眼,就看见了那抬粗陋的担架,痉挛弯曲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着,再往上看,那张脸却变成了兰玉。
李聿青不敢细想,血都是凉的,夹着烟的手指隐隐有些发颤。
兰玉和李明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脸上浮现倦色,没来由的心悸,焦虑。
兰玉停住了话头,李明安也不说话了,抿紧了嘴唇。玉团儿卧在兰玉身上,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抬起鸳鸯眼,望着兰玉,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玉团儿的脖颈,他慢慢松开手,玉团儿敏捷地跳下了地,打了个转儿,仰头叫着。
李明安伸手抓住了兰玉的手臂,他攥得紧,低低唤了声,“兰玉……”
“……李明安,”兰玉短促地喘了口气,说,“你记着,不管我怎么求你们,都别给我大烟。”
李明安深深地看着兰玉,半晌,应了,“好。”
第99章
1921年的春节,因着兰玉戒烟,成了烙印在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记忆中毕生难忘的事情。
那一年,自他们父亲出殡那日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就一直是个好天气,每天都是晴天,晨曦的重重雾霭过后,红日东升,暖融融的,罕见的竟早早的就有了几分回春的意味。可他们却觉得那几天冷极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冷,那种冷意能钻入骨髓,盘踞在心脏,过了很多年后想起来心脏依旧一阵抽搐,唯有见着那个活生生的人才能缓解。
自此李家三兄弟对鸦片也深恶痛绝。十几年之后,北平沦陷,日军在北平大肆贩卖鸦片,建立了许多大烟馆,日军高官找上李家商谈合作烟土生意时,直接被李聿青轰了出去。
而于兰玉而言,戒烟时痛苦至极,可兴许是太痛苦了,事后再想起来,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记不大真切了。
兰玉戒烟之后问过银环,说,我那时是不是很狼狈?
银环抿了抿嘴唇,很郑重地说,不狼狈,一点儿也不。
兰玉不信,却没有再多问。
银环见过兰玉很多样子,在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她头一回见兰玉时的模样。那时李家管家点了她的名字,对她说,以后就由她去伺候九姨娘了。
九姨娘——银环有点儿茫然,李家只有八姨娘,九姨娘还没有进府呢,听其他的下人说,九姨娘是老爷养在外头的,如今李老爷子瘫了,这才将人接回了家。
那天,正当夏季,雨下得淅淅沥沥的。银环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打扫着安排给九姨娘的院子,她抱着一盆水走出屋子,一抬头,就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兰玉。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李家三位少爷也好看,可和这个年轻的男人又不一样。他身形清瘦修长如翠竹,手生得尤其漂亮,玉石雕就也似,修长干净,握着竹制的伞柄,带着几分江南的清隽秀润。
二人目光对上,她呆了呆,愣愣的,有些无措。
管家在一旁道,九姨娘,以后这就是您住的院子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我,这是伺候您的丫头,叫银环。
他给银环使了一眼色,说,银环,还不见过九姨娘。
……九姨娘?这个男人?银环来不及多想,忙行了一个礼,结结巴巴地说,见过姨娘。
兰玉看着她,微微倾身回了一礼。
管家走后,银环忍不住偷看这位九姨娘,她懵懂地想,原来九姨娘是个男人。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见过兰玉落寞孤寂的,重病羸弱的,甚至是床榻上不可对外人言的模样,可从来没有见过兰玉如此发疯癫狂、歇斯底里的样子,仿佛顶好的玉器被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溅,每一片都教人心惊胆颤。
戒大烟最是难熬。
兰玉起初尚且能忍耐,在床上辗转反侧,可越到后来,就越是痛苦。屋子里的大门紧闭着,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三兄弟都在,屋外是守着的几个大夫和银环。银环隔着门听见里头传来的痛苦呻吟,掌心都是汗,忍不住问刘大夫,说:“刘大夫,这怎么办?我家主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