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小吏 上(85)
姬林的天子冕旒慢慢平静下来,他坐在高处,眼眸平视,并不低头去看在朝的各位诸侯和卿大夫,而是微微垂着眼帘,这种姿仪将姬林身为天子的威严烘托得淋漓尽致,自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可违逆的威信。
姬林声音低沉,淡淡的说:“今日寡人临时召开朝议,便是想让大家议一议……罪臣黑肩的事情。”
昨天夜里头,很多诸侯和卿大夫们都听到了风声,黑肩从圄犴出来了,天子的作风与他的大父不同,周平王这个人比较温吞,而且年纪越大越温吞,而姬林行事雷厉风行,颇为大刀阔斧,他想要放人,立刻就让祁律去放人。
因此昨日夜里放了人,今日才拿到朝堂上来朝议。
与在祁律面前的温柔笑意不同,姬林的声音幽幽的,甚至有些冷淡,说:“寡人初登天子之席,很多事情懵懂不明,还要仰仗诸公与卿大夫们辅佐、斧正。”
姬林这么说完,朝中立刻爆发出山呼:“天子言重,臣诚惶诚恐!”
姬林只是淡淡一句,随便客套一下,继续说:“然寡人也明白一个道理,天下之礼,以孝为先,虽黑肩一时糊涂叛逆,但寡人不忍杀师。”
他说到这里,目光淡淡的扫视着众人,诸侯卿大夫们面面相觑,其实黑肩一死,最高兴的便是他们,少了一个洛师的劲敌,以后也能轻松一些。
因此最不想看到姬林赦免黑肩的,便是这些地方诸侯了,他们还想要挣扎一下,糊弄糊弄姬林,给姬林拱拱火,新天子大刀阔斧,年轻气盛,是最容易上火的。
诸侯们你看我我看你,齐侯禄甫、鲁公息,就连卫州吁都开始递眼神,便期盼着有一个出头鸟,第一个站出来说黑肩叛变有多坏。
祁律一看他们那小眼神,心里明镜一般,诸侯们都想把黑肩拉下马,但是谁也不想第一个出头,因着天子已经把黑肩从圄犴中放了出来,摆明了想要赦免黑肩,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就是与天子对着干,日后怕是要被新天子记恨。
这就好比游戏里要打一个野怪,好几拨人都想抢这个野怪的掉落奖励,但是他们都不想上去抗仇恨,全都贼着最后一刀。
殊不知,倘或无人上去抗仇恨,又怎么能拿到最后一刀呢?
祁律趁着诸侯们“眉目传情”的时候,立刻站起来,笑着说:“天子宽宥,宅心仁厚。律尝听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可谓公矣。”
很多人恐怕都听说过这句话——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在距离姬林一百多年后,晋国有一任国君晋平公,晋平公问自己的卿大夫祁黄羊,南阳这个地方缺一个郡令,你觉得谁去合适啊?祁黄羊说解狐合适。晋平公就很奇怪了,问他,解狐不是你的仇人么?祁黄羊反问晋平公,您问我的是谁补缺郡令合适,并没有问谁是我的仇人啊。还有一次,晋平公又问祁黄羊,国中无尉,你觉得谁适合做尉,祁黄羊就说祁午合适,晋平公问他,祁午不是你的儿子么?祁黄羊同样反问晋平公,您问的是谁做尉合适,并没有问臣子的儿子是谁。晋平公听完,对祁黄羊称赞有加,这便是大名鼎鼎“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
自然,现在还没有什么晋平公,也没有什么祁黄羊,但历史中的祁黄羊一点子也不少。
祁律继续说:“很多国君都能重用自己的亲族,但是没有多少人可以重用自己的仇人,今天子念在黑肩有功于我朝廷,既往不咎,继续沿用黑肩,是多大的气量?实乃我大周之福!”
听听,祁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诸侯们本想绝地反击,借助天子的手,把黑肩这个眼中钉碾死,但他们还在犹豫不决,祁律已经开始歌功颂德了。
祁律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不只是说黑肩有能力,还把姬林夸上了天,可谓是两头堵死,不给诸侯活路,倘或诸侯站出来反对,岂不是觉得天子不够仁厚,不够睿智?
姬林哈哈一笑,与祁律上演了一出默契双打,说:“祁太傅言之有理啊,好一句‘外举不避仇’,倘或寡人真的避仇,倒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诸公与众卿以为呢?”
诸侯们被堵死了话头,脸色尴尬到了极点,好像有一口痰,卡在嗓子眼,但是不能吐出来,分明都咳嗽出来了,还要合着唾沫往肚子里咽,简直要恶心死自己。
齐侯禄甫最为圆滑,一看这势头,只好拱手说:“天子英明,实乃我大周之福啊!”
鲁公息昨日里还以为姬林杀黑肩势在必行,高高兴兴的出宫,哪知道今儿个便风水轮流转了,也只能尴尬的拱手说:“是了,天子宽宥,宅心仁厚,实乃天下之楷模,令我等汗颜、汗颜啊!”
卫州吁是个没有承算的莽夫,哪里有齐侯禄甫的圆滑,哪里有鲁公息的心眼儿,哼了一声但也没说话,这事情很快便定了下来。
姬林幽幽一笑,似乎感受到了那种掌握朝政的快感。不得不说,第一次坐在治朝之上,的确是祁律手把手教导,给了他一个“台本”,但姬林聪明绝顶,举一反三,这第二次坐在治朝之上,已然可以自由发挥,而且“演技精湛”!
姬林便说:“若无他事,便散了罢。”
朝议来的犹如疾风暴雨一样迅捷,去得又如电闪雷鸣一般急速,姬林起身,诸侯与卿大夫们都准备离开,祭牙好不容易见到了祁律,立刻冲上来,没心没肺的问:“咦,兄长,你方才怎么从内殿进来?”
“唰!”他这一问,还没有退出治朝大殿的群臣和诸侯们,目光瞬间盯在祁律身上,明晃晃的差点戳祁律一个大窟窿,不,不是一个,而是一堆马蜂窝……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祭牙其实就随口一问,哪知道旁人都留了一个心眼儿。祁律干笑一声,立刻义正辞严的说:“是这样的,今日一早,天子便招为兄早早进宫,商议黑肩之事。”
“哦!原是如此!”祭牙根本没多想,原来是天子一大早上就压榨他好哥哥,把祁律叫进宫里来公干。
祭牙还说:“兄长辛苦了。”
其余人等则是半信半疑,没有祭牙这么“好骗。”
祁律刚刚松下一口气来,哪知道祭牙突然“咦?”又是一声,指着祁律的衣领子,一脸震惊的模样。
“梆梆!”祁律的脑袋好像被人敲了一样,心想完了,祭牙发现自己的衣裳是天子的了。
就听祭牙说:“啊呀,兄长你脖颈上怎么叮了一个包?”
包?祁律抬起手来,伸手摸了摸,还真是有点痒,怕是夏日蚊虫已然多了起来,他睡在西房,天子的寝宫大得很,西房总是空置着,难免有些蚊子。
原不是里衣的问题,祁律又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伸手蹭了蹭自己的蚊子包,随口说:“被蚊虫叮的罢。”
祁律也没有多想,不过一个蚊子包,幸亏里衣没有被发现。但他哪知道,祭牙问完反倒“五雷轰顶”起来,因着祭牙是个老郑城恶霸,他自己虽然不风流,却看惯了其他贵族风流,这“蚊子包”好像是……吻痕?
祭牙一瞬间联想到了祁律从内殿上朝,还有天子看着祁律那“温柔宠溺”的眼神等等,一道一道的天雷直接劈下来,砸的祭牙仿佛渡劫一般。
祁律可不知祭牙把单纯的蚊子包脑补了多少,挠了挠之后还说:“啧,还挺痒的。”
这时候寺人便来传话,笑眯眯地说:“太傅,天子有请,请您去路寝宫一趟。”
祁律着实无奈,刚想去膳房看看自己那锅汤,结果天子又来找他,自己干脆扎根在路寝宫算了。
他虽心里吐槽,但面子上笑的很和善,说:“有劳了,请引路。”
寺人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小臣该做的,太傅您请,天子说了,太傅劳累,不必走外朝,直接穿行治朝内殿便可。”
反正刚才都当着诸侯和卿大夫们从内殿出来了,祁律也就破罐子破摔,直接随着寺人从内殿又往路寝宫而去。
祭牙怔怔的看着祁律离开的背影,脑袋里还“轰隆隆”的滚着雷,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随即一脸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