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小吏 上(119)
而这个狩猎,春夏秋冬各有讲究,夏季也要狩猎,一方面是狩猎,另外一方面也是演兵。
姬林这个人十分正统,他不喜欢美色,也不喜欢财币,单单喜欢打猎,他听到祁律站出来提起夏狩的事情,明显是一个台阶,便顺着祁律的话说:“是了,夏狩降至,寡人倒是有一些想法。”
直辖的事情被祁律机智的揭过去,很快治朝大殿上才慢慢恢复了平静,诸侯们全都坐回班位,倾听着天子继续发言。
夏狩是姬林登基之后第一次狩猎,其实就相当于第一次演兵,所以必须隆重,必须恢弘。
姬林眯了眯眼目,说:“寡人寻思着,反正是要外出狩猎,正巧了,寡人听说郑国名堂之中供奉着九鼎八簋,十分新鲜有趣儿,寡人还未曾见过,不若趁着这次夏狩,便去郑国查察一番,一来体察民情,二来观看九鼎八簋,三来也能行猎。如此,可好?”
姬林突然说要去郑国行猎,并且查察民情,这可不是说风就是雨的事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之前也和黑肩、忌父与祁律商讨过这个问题。
最先姬林打算让虢公忌父亲自去一趟郑国,带着黑肩手中的移书,去责问郑伯寤生,逼迫他自动退让卿士一职,不过姬林又不是很放心,毕竟郑伯猖狂已久,怕是虢公忌父一个人震不住他。
而且姬林即位,迫切的需要立威,如果能用这次的事情,用强大的郑国立威,那比起杀一个卫州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下诸侯必然不敢在刺棱一下子。
夏狩是需要带大军的,但又不是开战,是一种名正言顺,把大军开到郑国的借口,有了大军作陪,也不怕郑伯寤生发难,而天子姬林又可以亲自前往,何乐不为?
诸侯们面面相觑,全都看向在座的郑国大行人公孙子都,公孙子都一听,心中也有了个数。
天子开顽笑的说,要去郑国看鼎。
鼎在古代是食器,也是礼器,周有九鼎,供奉在明堂之中,代表了周天子的威严。而簋,在古代也是一种至关重要的礼器。天子的制度是九鼎八簋,诸侯的制度低于天子,按照礼仪应该是七鼎六簋,卿大夫们的鼎食继续递减。
然而郑国却供奉着九鼎八簋,与天子供奉的九鼎八簋相当,这已经是一种明晃晃僭越的表现。然而姬林的大父周平王在位的时候比较温吞,所以不敢和郑伯寤生叫板,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郑国供奉九鼎八簋。
在其他诸侯眼里看来,这就是周天子的耻辱。
姬林如今抓到了郑伯寤生的小辫子,一来想要威胁郑伯自动卸去卿士一职,二来也是想要郑国取消供奉九鼎八簋。
姬林半开玩笑的说:“郑国大行人,寡人要去郑国夏狩,郑国不会不欢迎罢?”
公孙子都被点了名字,站起身来,拱手说:“天子乃天下之首,整个天下都是天子的,天子想要来郑国狩猎,自然由天子做主,怎么是我等能置喙的呢?子都能做的事情,只有恭敬的迎候天子车驾,唯是足矣。”
不得不说,公孙子都简直巧舌如簧,是人都看得出来,姬林要去郑国发难,而公孙子都三言两语,说的郑国好像是一个忠心耿耿,期盼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似的。
姬林哈哈一笑,说:“好,郑国大行人说得好,寡人爱见的很呢,那不如这般……虢公。”
“忌父在!”虢公忌父立刻踏出班位,恭敬拱手。
姬林俊美的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他已然学会了如何像一个天子一般假笑,说:“夏狩郑国的事情,就交给虢公来置办,劳烦虢公安排狩猎的行程与护卫事宜。”
虢公忌父立刻说:“忌父为天子尽忠,不敢托大,请天子放心!”
洛师的朝议,可谓是惊心动魄。
姬林朝议之后没几日,夏狩的消息已经传入了郑国,比天子的旨意来的还快,是公孙子都遣了亲信,先行送信赶往郑国老郑城的。
老郑城,郑宫之内。
郑伯寤生坐在国君席位上,俯瞰着班位上的各位卿大夫,卿大夫们分列两侧,一列是郑国公族,一列是郑国卿族。
这个年头上朝,还不流行站着,所以大家都是坐着,但是眼下,所有的卿大夫全都站了起来,不是因为他们太恭敬了,而是因为他们太不恭敬了,群臣激昂,似乎在辩论着什么。
卿族与公族吵成了一片,朝中唯二两个人没有站起来的,一个便是国君席位上的郑伯寤生,另外一位便是坐在首班的卿族之首,郑国国相祭仲!
“新天子要来咱们郑国夏狩,大军出动啊!”
“天子还说要见识见识咱们郑国的九鼎八簋!这分明是威胁!”
“哼,还不都是你们卿族惹祸上身,非要扶持那烂泥一般的王子狐上位,如今倒好了罢!天子即位,王子狐还不知怎么死的,三岁娃娃才相信他是病死的!”
“我们卿族?你们公族就好到哪里去?说到底,还不是公孙子都仗着大行人的身份,竟然吃里扒外,公然帮助毛头小儿上位,才害得我郑国落入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自是卿族的错!”
“公族便没有错么?”
卿大夫们都是有头有脸之人,而如今却市井刁民一般,不停的吵闹着,言语之间差点子动手。
祭仲看了一眼吵闹的卿大夫们,又看了一眼坐在上手,闭目养神,岿然不动,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的君上,微微蹙眉说:“各位卿大夫,听仲一言。”
祭仲一开口,对立的公族又开始发威了,冷嘲热讽的说:“君上,如今我国陷入两难境地,都是因为祭足贪心不足,臣听说,只要国君专宠一人,必会招致大祸,还请君上削除祭足国之卿士一职啊!”
那卿大夫的话刚说完,坐在国君席位上的郑伯寤生突然睁开了眼目,他的一双眼睛仿佛是狼眼,冷酷没有任何温度。
郑伯寤生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不怒自威,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那些激愤的,站起来对骂的卿大夫们突然有些脊背发寒,不知为何,不敢再开口置喙,赶紧低头坐回席位上。
“哼。”郑伯寤生不怒反笑,他冷冷的笑了一声,突然劈手将头上的冕旒摔在地上。
啪——嚓!!
冕旒从国君席位上顺着台矶滚下来,吓坏了群臣,众人赶紧噤声,全都拜在地上不敢出声,以头抢地,再没了言语。这个时候,不管是卿族还是公族,动作皆是整齐划一,仿佛是商量好的。
郑伯寤生嗓音阴霾,说:“好啊,那孤这个国君,也让你们来当罢!”
他说完,直接起身,走出内殿。
朝中一时没人敢言语,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噤若寒蝉,跪了良久也没有人敢起身。
簌簌——
是衣摆磨蹭的声音,第一个起身的人是祭仲,他从班位上站起来,弯腰将地上的冠冕捡起,没有说话,直接离开了朝堂,往路寝宫而去。
祭仲捧着冠冕,来到路寝宫的时候,寺人瑟瑟发抖的跪在路寝宫的客阶上,也不敢多说一句,看到了祭仲,仿佛又像是看到了亲人一般,膝行上前,说:“祭相,您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君上罢,正气怒着,谁劝都不成,若是犯了头疾,可怎生是好呢!”
祭仲赶紧扶起那寺人,说:“仲这便去。”
祭仲推开路寝殿的大门,便看到一地狼藉,竹简片子飞的到处都是,摔得不能再碎,而整个殿中静悄悄的。
祭仲捧着冠冕走进内室,果然看到了郑伯寤生,案几翻了,挂在墙上的弓和戈掉在地上,竹简、耳杯到处都是。
而郑伯寤生本人,正歪在榻上,闭着眼目,支着头,好像很平静,但微微粗重的呼吸出卖了郑伯寤生,此时必然十分气恼。
祭仲走过去,将冠冕擎着,摆在案几上,随即跪下来叩头说:“仲无能,不能替我君分忧,实乃大罪。”
相对于外面那些急功急利的卿大夫们,祭仲的声音可算是温柔极了。
郑伯寤生慢慢睁开眼目,抬起手来,揉着自己额角,祭仲赶紧走过去,跪在榻边上给郑伯寤生揉着额角,说:“君上切勿动怒,若是头疾复发,我们这些老郑人可该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