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囚(28)
展钦一时哑口无言。
他们两家关系很好,尤其是他的母亲和许宜彤是从小的朋友,许宜彤之前在国外秘密治疗的时候,他是少数几个去探望的人之一,更知道内情。
阮时昌在国内冷处理了那件事,把一切都推到医生的失误上,但是到底是谁收买了许宜彤的私人医生,造成了那场长达三个月的“失误”,他们都心知肚明。
阮奕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那个时候,展钦就能感觉到阮奕不一样了。
而现在许宜彤还在医院躺着。
阮奕心底的恨早就浸到骨头里,是附骨之疽,就像是他身体里的药,改造着他,带给他不可见的创伤,又摆脱不掉。
可能摆脱的那天,阮奕需要在自己骨头上刮一遍。
不过再鲜血淋漓的伤口,也在皮囊之下,谁也看不出来。
阮奕冷笑过后,靠在沙发上,撑开手掌按着眼角,藏住刚才眼中似带着血光的戾气。
旁边熏香的青烟缭绕而上,在静谧的空间里无声无息扩散。展钦看着青烟散开了两缕,想到了那天晚上跪在地上用衣袖给阮奕擦脸的何楚,看阮奕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何楚无法接受阮奕结婚这件事。
展钦有些于心不忍,说:“这种事补偿不了的。你不如现在让他自己选择,反正你会离婚的,等那个时候再找他……”
不等他说完,阮奕就看向他,说:“不可能,我不会让他走。”
“那何楚愿意吗?”
“他会接受。等这件事结束后,我就会和他结婚。”
既然何楚不管不顾地出现在他的世界,离不离开就不是他说了算,阮奕非常清醒,心也狠得要命。
他舍得牺牲掉何楚的感受,并且在心里觉得,这是何楚应该接受的。
何楚本来就是阮奕的世界里多出来的一部分,要是没有他,阮奕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朋友心惊肉跳的视线里,走上一条和阮时昌相似的路。
一开始他还能恨何楚的算计,但是现在不愿意放手的却是阮奕自己。
阮奕一直在想,自己和阮时昌到底有没有区别,同样被Omega勾引,又同样地无法自拔,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想要何楚口中承诺的那个家。
现在被展钦看着,好像是被看穿了他强硬决断之下的不安,阮奕看了一下腕表,不准备和展钦在这里继续讨论没有意义的话题。
外面是明天婚礼的场地,阮奕是第一次过来看,刚才他已经了解了一下明天自己要做什么,便不再等自己迟到的未婚妻,径直离开。
展钦跟在阮奕后面,头疼地按了一下太阳穴,然后死乞白赖坐上了阮奕的车。
在路上,阮奕把车停在路边,去一家要排队的店花二十多分钟买了一袋蛋糕回来。
阮奕一回到车上,就带来了刚烤出来的蛋糕松软扑鼻的香。
Alpha吃甜品,有失尊严,展钦说:“我又不喜欢吃。”
阮奕用“关我什么事”的眼神看他,然后把纸袋放在一边,启动了车子。
展钦无语:“我今天陪你走了一下过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明天我还要陪你去接新娘……”
这个话题不说也罢。
阮奕神色如常,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路况。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何楚在健身室,手边放着自己的琴。
阮奕和他说这里可以练琴,何楚尝试了几次,身上都像是没有了力气,坐在位置上动也不想动。
他走出去的时候,门铃还在响,门口的两个保镖站在台阶下面,好像两个假人,看不到嵌在墙里的可视电话屏幕亮着,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不走半步。
找到这里来的人,应该是找阮奕的。
何楚犹豫了一会儿,对方又一直锲而不舍,何楚接通了视频,先是看到下面门厅的大理石地面,和后面的一根圆柱,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就突然出现在屏幕里。
“二哥!你是不是在家?”蔺昭熙欣喜地看着接通的可视电话,他头发长长了些,抿着丰润鲜红的唇,笑靥如花。
自从何楚离开蔺家后,他就再也没有和蔺家的人有过任何交集,像是彻彻底底远离了那场噩梦,就连在学校,他也没有再找到蔺昭熙。
何楚找了蔺昭熙很多次,听到他班上的人说,他已经休学了。
现在突然出现的蔺昭熙,还是和以前一样:“二哥,你让我上去呀,我专门来找你的,你怎么不理我?”
“是我。”何楚看着屏幕,深深吸了一口气。
蔺昭熙脸上灿烂的笑迅速剥落,聚起的恨意像是锥子一样,他突然尖叫了一声:“何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蔺昭熙牙齿打战,表情一下就灰暗起来,像是所有神经都在被恨意拉扯,连皎白脸上的肌肉都在用力痉挛,在何楚感觉他马上又要尖叫的时候,他又突然歪头对着镜头怪异地笑了一下:“哦,你被我爸卖给阮奕了,怪不得会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
看不到何楚的脸,但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慌张,蔺昭熙总能在何楚的伤口上找到安慰和快乐,慢悠悠地说:“他们彼此都拿着对方的把柄,你就是一个交换的筹码,肯定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何楚知道那双眼睛里的不怀好意,却依然被其中的怜悯触痛。
他想要伸手去关掉可视电话,又因为心里的偏差,等到蔺昭熙后面的话说出来了,手都迟迟没有动作。
“那你肯定不知道,你留下来揭发我爸的东西阮奕都拿给我爸了。你不是在等着阮奕帮你报复我家吧?还是你以为阮奕带你回来就是喜欢你?哈哈哈,你没有脑子吗?阮奕凭什么喜欢你?你有什么?一个人人可欺的贱人。”
像是被蔺昭熙从二十八楼拽了下去,伴随着坠落时铺天盖地的冷,何楚狠狠摔在地上,大梦突醒。
阮奕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住的地方,也不准备邀请展钦去自己家里,留下车钥匙,让他自己走。
阮奕不动声色的侧脸,让展钦脸上带上了隐忧。
虽然一个有钱有势的Alpha没有情人才是稀奇,但是阮奕又不一样。拜他家里那堆乱糟糟的事所赐,在展钦认识阮奕的这二十多年里,他身边就没有一个同龄可发展成对象的Omega生物。
展钦一直坚信,阮奕会孤独终老,走大运遇到真爱改变他的概率小之又小,反正他是绝不可能变得和他恨的人一样。
所以说实话,在见过何楚之前,展钦心里是很看不起这个爬床的Omega的——现在阮时昌身边那个,当初就是用这种办法勾搭上阮时昌的。
阮奕心里到底有多厌恶,他们不得而知,因为阮奕从来不提那件事,更不会说起何楚如何,别人看到的就只有他把何楚留在了身边。
不管是因为他们的契合度,还是其他原因,展钦都觉得何楚对阮奕来说是不一样的。作为阮奕的朋友,展钦在心里也选择接受何楚。
既然阮奕都不在意,那他就只希望何楚和顾星眠是不一样的,可以带给阮奕真正想要的。
但是现在呢?
阮奕这么做,展钦担心,他会毁了自己,或者毁了何楚。
在阮奕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时候,展钦叫住他:“阮奕,你不能保证每件事都在你的计划里面,有些事不能勉强。”
阮奕修长干净的手拿起纸袋推开车门,在公寓大楼里,用指纹开了电梯,走进去。
什么才叫勉强?
无能为力的才算勉强。
何楚现在的一切都是阮奕给他的,肚子里还可能装了一个阮奕的孩子,他能去哪里?何楚离不开阮奕。
阮奕走出电梯,这个只有四百多平米的房子是何楚所有的活动范围,他连玄关的台阶都不能下,保镖会挡住他。
何楚不在其他房间,阮奕在卧室也没有找到人,信息素的味道淡得几乎闻不到。
最后阮奕踩着衣帽间的地毯,在最里面的一个衣柜里找到了蜷成一团的何楚,他藏在衣帘背后,因为漏进来的光,偏头躲了一下。
阮奕抱他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后颈贴了一片抑制贴片,他意图遮掩带着阮奕气息的腺体,这拨动了阮奕敏感的神经。
“饿不饿?”阮奕把自己路上买的舒芙蕾放在他手上,舒芙蕾还是温热的,散发着香甜的奶香。
他摸着何楚的后颈,然后撕掉了贴上去不久的抑制贴片,低头咬了一下,像是在确定那里还有自己留下的气息。
等阮奕咬过他的腺体后,何楚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捧着的精巧的杯子,舀了一勺造型已经有些塌掉的甜点,嘴里尝不出什么味道。
何楚一口一口抿掉阮奕买的蛋糕,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像是能填补身体里空寂的冷。
他好像需要对阮奕说很多话,又好像没有什么必要,只用接受阮奕给他的一切。
何楚话本来就不多,阮奕现在也不需要他开口,只要确定他就在自己身边。
他们之间就像前一天一样,今晚一如既往地安静平和。
晚上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何楚主动抱住了阮奕,像是很冷,紧紧贴着他。
阮奕亲吻他眼角跟着皮肤一起发抖的小痣,让他贴着自己的心口,悄无声息地让那里的跳动恢复正常。
在寂静的长夜之中,阮奕终于向自己承认,是他自己离不开何楚。
他闭着眼睛抱紧了怀里的人,轮廓分明的脸如刀刻笔笔锋利,不见一丝放松。
到了凌晨四点的时候,阮奕睁开眼,轻轻放开了怀里的何楚。
何楚像是一直没有睡,抬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里清明如水。
他突然开口:“二哥,那天真的不是我,是蔺昭熙给了我酒,他让我叫你去找他。”
何楚知道自己的解释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他还是开口,甚至伸手抓住了阮奕的手,说:“别走。”
阮奕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声音没有起伏:“睡一会儿。”
何楚一动不动地躺着,眼角流出温热的泪水,带着鼻音说:“不要走,你别骗我。”
阮奕陪了他十分钟,离开的时候,右手沾满了潮湿的眼泪。
早上八点,冬日懒洋洋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门外有人提醒何楚出去吃早餐,一直坐在门边的何楚才动了一下。
在阮奕离开后,他就坐在门后。
之前他是怕听到脚步声,现在又只是想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何楚之前奢想过,阮奕是不是真的有一点点喜欢自己,才会这么坚持把自己留下来。
可是没有哪一种喜欢是这样的。阮奕怎么会喜欢他呢?阮奕只是恨他。
连方瑜恩都会信他的话,阮奕从来没有信过。
阮奕现在给他的一切,只是把何楚一直努力逃离的命运,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