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囚(21)
这里何楚来过两三次,唯一的印象就是大,前面车开过的是一条逆向而流的人工河,然后是长长的草坪,再是分栋而列的庄园别墅,听蔺昭熙说后面还有一个马场。
他小时候疑惑过,那么多的房间住得过来吗?
现在他有点担心阮奕,心里又有些替他不值,快步跟上阮奕,牵住了他的手。
阮奕倾身在他耳边说:“害怕?”
何楚本来想摇头,目光越过阮奕的肩头,看到了接到通知过来的阮时昌,他穿得还挺正式,燕尾服白方巾。
阮时昌皱眉看了一眼跟着他的何楚,对阮奕说:“你怎么回来了?”
阮奕:“我什么时候回来还需要通知一声?”
阮时昌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就发毛,尤其今天是顾星眠的生日,他低声说:“几个长辈都来家里吃饭,你说话注意点。”
“我爷爷外公不早就去世了吗?我妈还在医院,我还有什么长辈?”
阮奕视若无睹地越过他,走过一尊华丽的花瓶,出现在鸦雀无声的餐厅。长桌上坐了十多个人,面前的餐具都还没有动过的样子,他的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三家人,加上顾星眠的四个儿子,目光齐齐看过来——刚才阮奕目中无人的话都传到了这里。
阮奕不常在这个家里,但是因为阮时昌怕他,这群被阮时昌养着的酒囊饭袋们也都怕他。
阮奕一来,座位就要重新安排,阮时昌想息事宁人,让佣人把座位安在自己身边,把旁边的阮达顺位下去。
“小达不方便动,”顾星眠坐在位置上看着阮奕笑,“二少,你可以体谅你大哥的吧?坐他身边好吗?”
阮时昌不知道顾星眠现在争这一口气干什么,听到他这话,阮时昌还来不及开口,阮奕就说:“不方便动要不你抱着?”
阮时昌:“把座位给少爷安上。”
然后瞪了阮奕一眼,但是没有什么用,除了刚才说了一句话的顾星眠,没有人站起来指责阮奕。
阮达吃不下去,坐着轮椅走了,路过何楚的时候,对他冷笑了一下。
阮奕把何楚带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面前没有动过的盘子:“撤了。”
等到新的菜上来,餐厅里依然无人作声。
阮奕在家里的刻薄是出了名的,他不仅刻薄,还记仇,谁和顾星眠走得近,就别想在他这里得到什么好脸色。现在还被抓个正着,阮父的弟妹三家人都不敢抬头,只想赶紧结束这顿不尴不尬的晚餐。
阮奕对眼前的东西没有什么胃口,低气压地折磨了这里的人十分钟后,淡淡开口:“我今天过来,是有件事。”
阮时昌和顾星眠心头都一凛,其他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最近不知道是谁在关心我,接二连三地打听我的消息。”
阮时昌松了一口气——阮奕只是来摆平何楚那件事的余波,他余光看了一下手捏紧了的顾星眠,心里叹气。
他之前就告诉过顾星眠,不要再插手阮奕的事,就算把阮奕的事曝出来,能有什么好处,阮奕是他的儿子,跟着丢脸的只能是阮家,偏偏顾星眠不懂这个道理。
顾星眠又怎么会甘心。阮时昌的偏心,他的儿子又一直比不过一个游手好闲的阮奕,好不容易那天在蔺家,阮时昌生了那么大的气,许宜彤神色慌张地离开,他直觉不可能只是因为阮奕在和蔺家那个养子谈恋爱。
那天何楚上车前对阮奕不自觉的依赖,让他感觉两人是标记了。
而且他看到何楚去找阮奕的时候,是很清醒的,不在发情期。
这让顾星眠很兴奋,标记未成年的Omega,就算阮达这辈子站不起来,阮奕也不可能再比过他,社会的耻辱钉会让阮奕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那天晚上甚至都在检察院找好了人,也在网上准备了很多半真半假的新闻,就等着第二天晚上八点准时铺天盖地地发出去。
但是第二天,阮奕带着那个Omega出去吃饭的小道新闻就出来了。
检察院的人又不是傻的,乐意给人当枪使,连何楚家里都没有报案,谁会去查一对谈恋爱的Alpha和Omega?
阮时昌那边还把娱乐公司那边的公关部找来,专门盯着网上关于阮奕的舆论,一有发现删得比什么都快。
然后阮时昌还来警告了他。
现在看阮奕依然不避讳的样子,还有何楚对他依赖的模样,就算顾星眠之前猜对了,也没有办法再证明阮奕标记过何楚。
阮奕把手搭在何楚椅子后面,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阿楚你来说,都有哪些人来找过你。”
何楚想了一下,说出几个听着就很偏的媒体名字,然后说:“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我的电话号码,今天还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你的事。”
阮奕嘴角略略挑着,说:“稀奇,这么多人关心我,怎么就没有人关心一下阮寻女朋友怀孕的事?”
坐在顾星眠身边的阮寻白着脸说:“没有的事。”
阮奕不紧不慢地说:“是么,那二叔上个月开的沙滩party也应该比我的感情生活精彩,不知道有没有人好奇?”
阮时恒脸上一紧,讪笑,对面的二婶和他儿子的脸也都显而易见地僵住了。
阮奕一下一下捏着何楚的耳垂,连好奇的表情都懒得装,漫不经心地说:“大家都不知道吗?那三叔家最近好像又多了个Omega,不知道我得到消息算不算迟了。忘了说,三叔,恭喜。”
害怕他那张嘴里再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阮时昌咳了一声,说:“阮奕,你今天来就是告诉我们这些的吗?”
“还有一件事,家事,就不方便和别人说了。”
听到他这话,其他三家人松了一口气,没有多待,马上就走了。
刚刚还坐满了人的餐厅一瞬间就空了下来,顾星眠的三个儿子可能是想给他们爸爸撑腰,坐着没有动,只有心虚的阮寻没有抬头,其他两个小的都气势汹汹地看着阮奕。
阮奕突然想到,之前他在国外的时候,许宜彤又是怎么面对这一家人的呢?
她想过把儿子叫回来吗?
阮奕散漫的目光渐渐凝住,没有了之前漫不经心的样子,阮时昌也不自觉地比之前坐得更直一点。
“今天是你生日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就在后面,过来看看。”
阮时昌心里一悚,看向顾星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背着自己做了什么惹到阮奕。
顾星眠也心里惴惴的,阮奕已经站起来,阮时昌不得不跟上去,顾星眠也犹豫着站起来。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阮奕走前在何楚嘴边亲了一下。
何楚坐在位置上,脸上有点发红,等到他回神的时候,餐厅里就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最大的阮寻和他差不多年纪,其他两个小的,一个十三四岁,另一个七八岁的样子,除了阮寻,其他两个都是Omega。
小Omega们没有了之前故作的镇定,现在坐在位置上,忧心忡忡地往后面看,对上何楚的视线,别扭地移开,只有阮寻向他投来暗恨的目光。
何楚知道,这样的目光是透过他在看阮奕。
何楚无端想到刚才阮奕没有来之前,他们一家人热闹吃饭的样子,那阮奕呢?
明明这才是他的家,坐在主位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何楚被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充满了胸膛,第一次,他没有回避别人的目光,直直朝阮寻回望过去。
阮奕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这里有一层都是他的房间,他虽然不喜欢在家里玩,但是也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布置。
在往后面走的时候,他注意到墙上挂的画、橱柜里摆的小玩意,甚至后面种的花都换了,许宜彤喜欢各种各样的玫瑰,现在全部换成了茶花,在冷风里送着陌生的香。
阮奕走一步气息就沉一点,当站在被扔在地上的吴春庭面前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垂眼漠然看着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吴叔,别来无恙。”
“阮奕你干什么?”阮时昌在看到吴春庭的时候,心里惊骇,但是又像是猜到了什么,只问出这么一句没有什么用的话。
阮奕身上已经褪尽之前慵懒散漫的样子,整个人锋利起来,走过阮时昌身边的时候,阮时昌被他带起的冷风割得打了一个寒战。
然后一声惊叫,顾星眠被阮奕钳着手,直接拉过来扔在地上:“来问问他。”
顾星眠自从跟了阮时昌就没有再这么狼狈过,就算是之前许宜彤疯了,阮奕也是被阮时昌,还有许宜彤拦了下来。
这次没有谁再能拦着阮奕,阮奕眼里像是凝着猩红的血光,顾星眠毫不怀疑他会马上杀了自己。
在恐惧之中,顾星眠又隐秘地感到了兴奋,他可以和阮奕同归于尽,阮奕会被判刑会坐牢,那他的儿子就真的从阮奕的阴影下走出来了。
“阮奕!”阮时昌惊惧地拦下阮奕,“你疯了吗?”
阮奕一脚踹在吴春庭胃上,冷眼看着在地上痛得痉挛的男人:“吴叔,你来说说我疯没疯。”
他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不怒反笑,眼角冰冷。
吴春庭喘了几口才把气喘匀,哭得涕泗横流:“对不起先生,都是我的错,是我推了太太,我是畜生!”
“畜生在这里。”
阮奕一脚下去,顾星眠的半条命可能就没有了,阮时昌抱住他,吼道:“阮奕!你冷静点!”
“你想我怎么冷静?我妈现在什么样子?阮时昌,你良心被狗吃了,眼睛也塞Omega生/殖/腔里了是吗?”
阮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金堆玉砌养大的少爷,他在外面流浪时储备的词汇量远高于阮时昌的想象,阮时昌被他骂得一震,脱口而出:“混账!”
阮奕一把拨开他,阮时昌没有形象地拽住阮奕:“阮奕!你妈都已经那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何楚他们听到声音跑过来的时候,就听到阮时昌朝阮奕吼着这句,阮寻三兄弟飞跑过去,跪在地上惊喊大哭,其中七岁的阮岩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脚踢阮奕的小腿,其他两人不敢,但是都流着泪,咬牙愤恨地看着他。
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他遍身金玉走过,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身体里流淌的血,还有信息素,都是他厌恶的。
但是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血脉和基因,他想要选择一种可以彻底放弃自己身体的方式,惨烈也好,无声也罢。
现在他更想杀了阮时昌。
周围的声音都像是落进了岩浆里,阮奕什么都听不到,只看着眼前阮时昌的脸,太阳穴跳动得发疼,那些经年累月的恨一瞬间就要刺破他外面一层人模人样的皮,当恨堆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阮奕甚至不觉得弑父是一种罪孽。
“二哥。”有人紧紧抱住了他的手,把他攥紧的手打开,从指缝间穿过去,和他扣着十指,“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