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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奏(骨科年上)(17)

作者:等登等灯 时间:2018-08-05 08:30 标签:HE 年上 乡土 都市爱情 虐恋

  老太太一直在不停地流眼泪,她一直是精明强干的农村妇女,但这个时刻,她两眼浑浊,充满了这漫长一生积蓄的泪水。“对……对不起。”
  陈家男听到这句对不起,楞了一下,老太太对自己说不上宠,没有像别家老人对孙子的溺爱,但是总归是不缺一口吃喝地把他养大了,他不知道这个对不起从何而来。
  老太太拉住陈家男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东镇集市……西北角……五百块……”
  陈家男狐疑,别说五百块,一百块对老太太都是一笔巨款,这不会是老太太一辈子的积蓄吧。可在陈家男的印象里,东镇集市的西北角根本没有银行,那已经是集市最边缘了。
  老太太的手用了力气,陈家男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的情况,老太太还能将他的手攥得这么疼,老太太闭上了眼睛,她喃喃道:“我在那里……花五百块钱,把你买了回来。”
  陈家男如遭雷劈。
  老太太身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报警声,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冲进来,将陈家男挤到一边,医生看了看情况,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抢救。”
  陈家男坐在手术室外边的长椅上,他还在想老太太方才说的那句话。
  东镇集市是离西水村最近的集市了,十里八村的乡亲都会去那儿卖点农产品,再买点生活必需品,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是每周三和周天开集,陈家男曾经在这里一边打喷嚏一边卖过核桃。
  东镇集市往北走五百米就是学校,陈家男卖完核桃以后,还要急匆匆回学校上学。但他过敏起来真的很严重,一整个下午都在眼泪汪汪地打喷嚏,老师讲什么他都听不清,耳朵里嗡嗡嗡全是耳鸣。
  陈家男其实是喜欢上学的,他读书的机会来得真的很难很难。读小学的时候他在西水村,西水村里有个破败的学校,常年只有几十个孩子,连义务教育的光芒都普照不到这里。学校里有两名老师,其中一位就是校长,每年只有等待附近师范大学的大学生派来几个实习支教,匆匆忙忙待三个月就走,然后学校就此放假,再等待下个学期的下一批实习老师。
  陈家男就这样艰难地读完了他的小学时期,但是他很聪明,小学功课简单,参加考试的时候,居然也考进了镇上的初中。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学校,晚上回到西水村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了,时不时还要在老太太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请假留在家里做活。寒来暑往读了三年初中,全靠机灵劲儿,他又考上了高中。
  但西水村的人大多读到初中就不读了,并不是不想,而是读不起。高中学费价格不低,因为课业紧张,还要在学校寄宿,陈家男能吃饱穿暖都已经十分勉强,他再次选择走读。
  可高中显然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他不能再靠着自己的聪明,耽误的每一堂课都是实实在在的知识点,老太太又总因为他已经是十六七的人了指挥他做些事情,陈家男慢慢开始觉得读书变成听天书了。
  可硬着头皮读高中是他自己的选择,陈家男从那时起就是一个仪式感很重、爱面子爱到令人发指的人了,哪怕他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也要选择一个不那么自打脸的方式。他开始主动放弃读书,随波逐流做一个当时最跳脱也最普通的不学好的中学生。
  再回想这些事情,陈家男已经非常平静,但在当时,他十分痛苦,在他心里他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和西水村格格不入,应该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但是当他唯一能堂堂正正离开这里的方式失败以后,用矫情恶心一点的说法来说,那就是,陈家男觉得自己亲眼看着自己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好在陈家男最终离开了那个地方,也在这一刻知道他真的不属于那个地方。
  但陈家男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把头埋在胳膊肘上低声哭了起来,医院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景,医生护士早就见怪不怪,陈家男哭得很放心。
  老太太会强迫他每年都去给他的“爸爸”上坟祭拜,近二十年的时间,陈家男每年都要去给那个从未谋面的人磕头烧纸。但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如果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那我还会不会过着这样的生活,成为为人不齿的被包养的情人呢?陈家男面对着医院雪白的墙,茫茫然心想。
  手术中的灯啪地灭了,医生从里边走出来,他摘下口罩,说:“很抱歉,病人已经离世了。”
  陈家男哭完了,平静地点点头,“能尽快火化吗?天亮我们就走。”
  老太太被安葬在西水村她儿子的墓边。陈家男最后给这母子二人烧了一回纸。他并不是想为老太太开脱,只是他能想象到老太太当年的痛苦。
  她一生没有出过西水村,第一次进省城是结婚定衣服,满心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第二次就是领回儿子冰冷的尸体。然后她的儿媳跑了,留下她一个破败的家。
  陈家男可以体会老太太在万念俱灰之下,是如何倾其所有买下一个男孩儿作为自己生命的寄托。但是如果这个男孩是别人就好了,陈家男肯定会理解并且怜悯。但是这个男孩是陈家男自己,他只觉得心情复杂。
  丧事办得简单,只有村里几个负责操办红白事务的人来帮忙,陈家男想了想,给他们一人包了一个大红包。
  如果没有意外,陈家男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他回到了自己曾住过十几年的房子,这个房子破旧落败,里边黑乎乎乱糟糟一团,可见陈家男没有回家的这几年,老太太生活并不轻松。
  勉强算得上是睡觉的那间屋子,墙上挂着许多照片,这算是整个家里最熠熠生辉的地方了,这里面还有陈家男小时候的照片。大约是刚买回陈家男的时候,陈家男浑身光溜溜的,趴在镇上照相馆的桌子上拍了一张憨态可掬的纪念照,老太太站在她边上,她神情紧张但是又明显带着得意。
  陈家男以前从没注意过,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表情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取下了照片,装进了口袋里。
  陈家男办完手续,把户口也从西水村里迁了出来,他从前觉得自己对西水村情感淡漠,是一种虚荣和自卑的体现,现在才觉得原来人的第六感真的如此灵敏,他就是从来不属于那个地方。
  但只是这些还不够,陈家男还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己的父母又是谁,自己有没有可能再回到他们身边。在活在谎言里不曾拥有的时候,或许还会觉得自己有躺在坟墓里的父亲和不知去向的母亲。谎言结束了,陈家男对亲人的渴望变得无比强烈起来。
  他在寻亲论坛上发了自己的信息,因为顾念自己大小是个“网红”的身份,陈家男没敢发照片。这样的机会其实是十分渺茫的,在寻亲网站上,哪怕把自己的资料细化到血型,找到亲人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更何况陈家男说不清自己具体被买回的时间,也没有任何的信物。
  但不重要了,陈家男只需要一个念想。
  办完这一切以后陈家男便回了B市,飞机穿越云层,陈家男靠近舷窗发呆,他浑浑噩噩心想,这几年西水村的人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全村人看着他长大,十几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是被买回来的。
  包括陈茂。
  就算他给陈茂打了两年工,又跟他一起吃喝玩乐厮混这么久,陈茂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哪怕自己刚一出生就被卖到西水村了,但那时候陈茂也该记事了,陈茂却从没提过。
  陈家男越想越觉得委屈且茫然,为什么呢,为什么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却不言不语呢?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看着一个本该不属于这里的孩子,凄苦地长大呢?


第23章
  到达已经是半夜了,刚下飞机,陈家男就接到了陈茂的电话,陈家男本来不想接的,但是又实在是想问问陈茂,为什么从不告诉他,便接了起来。
  陈茂在那边语气很小心地问他是不是从西水村回来了,陈家男这会儿脑筋却突然转得很快,他一听陈茂这个语气,就猜可能是陈茂的父母已经将老太太去世的事情告诉他了。
  陈家男嗯了一声,陈茂又说自己就在机场门口接他,想给他接风洗尘。
  陈家男出了航站楼,果然陈茂开了辆车在冲他招手。见陈家男过来,陈茂狗腿地跑下车给他开门。
  “你一直知道我是被买来的对吧。”陈家男坐在副驾驶上,直截了当地开口。
  陈茂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也……也不算是吧。”
  陈家男反问他:“什么意思?”
  陈茂叹了口气,说:“家男,别在这儿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吧。”
  陈家男疲惫地点点头,他猜魏明胥这会儿应该不在那边房子里,便说让陈茂送他回家,然后再说清楚。
  陈茂坐在陈家男家的客厅地毯上,抱着膝盖说:“你刚抱回来的时候……”
  陈家男端着一杯水盘腿坐在沙发上,闻言冷冷地打断他:“不是抱回来,是被买回来。”
  “好,你刚被买回来的时候。”陈茂无奈道:“你刚被买回来的时候,也就一两岁,话都说不利索,走路也不稳当。那时候你奶奶的儿媳已经跑了有两年了,一直都是她自己过,突然有一天你出现了,我还问过我妈,你是哪来的,当时她没告诉我。我就一直以为你是你奶奶的真孙子,只是以前一直被她儿媳藏起来了。”
  陈茂叹了口气,继续说:“一直到后来,也就过了一年多吧,村里又突然出现了另外的小孩儿,我才猜到你们可能都是被买来的。”
  陈家男诧异道:“村里还有?!”
  陈茂点点头:“那两年村子里人还多的时候,有人买过媳妇儿,有人买过小孩儿,后来年轻人想通了,都走出村子了,这种事才少了些。”
  陈家男无比震惊,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西水村不大,前前后后走一圈,五分钟就能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他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子,自己竟然不是个例,居然会有这么多人,都是被拐卖贩卖来的。
  再回想那个狭隘闭塞的小村庄,陈家男不仅憋闷,而且后怕,如果自己一生都被困在那里了呢?是不是也就浑浑噩噩愿意一辈子做一个西水村村民。
  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陈家男沉默良久,说:“喝酒吧。”
  两个人在手机上订了一堆酒等待派送,其实魏明胥的酒柜里就摆了满满当当的酒,但是陈家男不敢,也不想去动魏明胥的酒,免得触动魏明胥的逆鳞。
  这样想着,陈家男又觉得非常灰心。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会浑浑噩噩地过着这种不得见光的生活,但是现在知道了,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可能变成别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被卖到西水村呢?陈家男想,那自己可能也会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当中,不管怎么样,至少会安稳读完书,然后读大学,按部就班地过着平凡人的日子。可能会辛苦工作吧,但是至少是自由的被呵护重视的。
  陈家男喝了很多酒,比他人生前二十年喝的都要多,啤酒洋酒掺着喝,他的脑袋晕晕沉沉,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他想起自己那么那么艰难地,每天早出晚归地从西水村赶到镇上,就想让自己不要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可没办法,他最终还是随波逐流了。学好太累了,成本也太高了,超出了他的负担范围。现在好了,他甚至比西水村的同龄人更堕落一些,他还投机取巧,做了别人的情人,整天被人干屁股为生。
  陈家男不知道自己该怪谁,他现在也衣食无忧甚至出手阔绰,但陈家男总会想,如果,如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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