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关系(10)
站了有半小时了。
楼道里男女生都有,往来的时候偶尔会和他打一两声招呼,问他怎么了。
再一次拒绝帮助后,白晓阳将手放在门锁上,隐约听见门内的声音,迟疑许久,到底还是没按下去。
“室友啊……”
第一次见到段屿的时候,是去年的九月。
白晓阳出来这几年,从没有回过国,逢春假圣诞感恩节,会全职在京丰做事。
假期游客也多,老板会让他根据情况轮班倒,晚上就睡员工宿舍。
等到了开学的时候,就回学校住,再转成兼职。
那天夜里,白晓阳刚下班。
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出了华埠路经百老汇大街,虽然说曼哈顿无论几点都灯火通明,但那天天气不好,晚上又起了大雾,路上也没几个人,偶尔出现的,都是推着超市手推车的流浪汉,或是在街角一身酒气呼呼大睡的年轻人。
West虽然不是酒吧街,但通宵营业的夜店也有,店面在白天的时候很不起眼,入夜便在二楼挂牌与玻璃窗口亮起绿色的led灯。
灯管被拼凑成大麻叶的形状,在雾气中一闪一闪地揽客,门口三两聚散着年轻男孩儿或是女孩儿,嘴里衔着纸卷或电子烟,妆容艳丽到看不出本相。
他原本并不会这么晚才出来,今天是特殊情况——老板下午那会儿就身体不舒服,抗不到晚上就把钥匙给白晓阳了,结算后再关门,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没想到收个尾会忙到现在。
日落后的曼城分前夜和深夜,到某个时间节点,就会洗去外皮再变成另一幅模样。
要说不害怕那不可能。白晓阳尽可能地低着头只看路,尽力不和他人对上视线。
一处街口,过两步是红绿灯,到大路上就好了,到了地铁站就安全了。
“嘿。”
白晓阳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说你呢。”
白晓阳加快了速度。
被盯上的猎物总是慢它者一步。为首的似乎是拉美人,他从白晓阳身后绕过来,截断了他前进的路。
一抬头,就能看见球衣外至少套了五层的银链,从颈部探到下巴的纹身。
他们周身弥漫着闷腥的臭味,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白晓阳心里一凉,面色不改,低着头后退一步,却没想到背后的几个人早就围了上来,极近的距离,再退就会碰到,直到无处可逃。
见他低垂着头,已经是不安到极致,那几人笑着打趣家乡话,接着弯下腰,对白晓阳冒出了两句蹩脚的日语。
今天大雾,不宜出行更不宜晚归。
白晓阳一言不发,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水烟枪烧开的咕噜声听起来像是谁在呕吐,浓白的烟雾呼出来十分难闻。那几人见他闷声不语,却也并未失去兴趣,而是相互之间用他们的语言讨论起来,“我看他不像日本人。”
“不像。”
“你好啊?”
一条粗壮的胳膊搭了上来,一时间分不清烟味和体臭哪个更令人作呕。
“他是残疾人,不会说话。”
“妈的,你怎么知道?”
“你不信?”男人笑着,胳膊动了起来,找着手下人的衣领,“看着——”
白晓阳一僵,猛地后退一步,从他胳膊下挣开。面前的几人笑而不语,弯着眼睛左右打量。他浅呼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嘴唇动了动,平静地说,“我不想惹麻烦。”
几人似乎有些惊讶,对视一眼,“你会说罗曼语?”
白晓阳直说,“请让开。”
“你不是麻烦,shawty,”那人将身体凑过来,弯下腰撑着膝盖,“多说两句吧,真是别有风味。”他扭过头对另外几人用英语说,“我一贯喜欢婊子对我讲家乡话,比直接脱裤子辣。”
“认错了,先生,我不是卖身的。”白晓阳面无表情,“别再靠近了,你这是犯法。”
“听见没有,这小漂亮威胁我,”他哈哈大笑,“好的!警长先生,我被你逮捕了,现在快把我铐到床上去——”
那只粗糙的手上带满了各式各样的金戒指,猛地探过来。眼前一晃而过金属色的影子,脸被掐着,呼救声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被捂住了嘴。
白晓阳拧着眉,瞪大眼,很快发现这次没那么轻易挣开。
“我就喜欢亚洲人的皮肤。你看过自己没有?这张红红的嘴巴,又小,一张一合的晃眼睛,老子根本没心思听你说话……喂!疼死了。 ”
白晓阳猛地搡开他,狠狠呸一口血沫。
他这一下咬得并不轻,但现在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乘着那几人不注意,白晓阳提脚就跑。
不是奔着地铁站,在这种距离下他根本没可能跑到那里,而是转过身,往唐人街西口的方向。
“你好残忍。我明明一直在夸赞你。”
白晓阳被扯着头发猛地拽了回去。那人虎口的皮肉被咬烂了,还在往下淌血。
除了头皮撕扯的疼痛,还留有一种黏腻的感觉。
等一下,好恶心。
好熟悉。
好恶心。
在某一瞬间,很小的一瞬间,时隔多年。
白晓阳还记得自己左耳没有完全失聪的时候——也曾经被这样恶狠狠地抓着头发,拖拽一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他能做的只有闭上眼,闷头揣测下一场痛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痊愈,什么时候能彻底忘记曾经受过的暴行,再不要想起。
“放开我!”白晓阳猛烈地挣扎着,“垃圾!别碰我!”
“你去拉开他裤子,看看他是不是没毛?我听说亚洲人都不长毛。”
“他踹我!”
白晓阳几乎将牙齿咬碎,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只是从来没想过真会遇到这种事。
就在现在,在这里,离自己工作地点不到六百米的地方,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明明三年了从没有出过事。偏偏就是今天。
轻浮恶质的口哨声也很恶心,催着什么似的,让人越挣扎越绝望。白晓阳恨不得自己右边的耳朵也坏掉,在预知将要发生什么的这短暂几秒,除了恐惧,还希望自己的五感全部丧失。
就和从前一样。
伤痕累累的事后,女人含泪给他擦拭碘伏的时候。白晓阳不哭也不闹,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可以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疼,没有痛苦,听不到咒骂和哭叫,听不到哽咽和道歉,闻不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你是被他踢兴奋了吗?你真变态。”
“你能不能再打我一下,小宝贝,就一下……”
男人们哄堂大笑。
“放开我。”白晓阳说,“放开我。”
但也有那几秒,像撕开一道小口似的——想或许就这么死在异国他乡也不是坏事。
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时空在白晓阳眼前扭曲又重合,变成幼年时冲自己挥舞的拳头。
他下意识猛地闭上眼,死死憋着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吞回去,浑身都在颤抖。
胳膊被左右抓在他人手里,轻轻一拧就能从关节处掰断,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只能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预想中令自己悚然的触感和疼痛没有出现。
白晓阳不敢擅动。
却很快,擒制着自己双臂的力道猛地消失,支撑的力道也跟着消失,白晓阳猝不及防,狠狠摔坐在地上。
刚睁开眼,隔着弥蒙水雾的睫毛,还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骤然炸开一声重响。
就在极近的距离,那声音令他的右耳嗡鸣不绝,甚至头晕目眩。左耳开始刺痛起来,他紧皱着眉,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整个人蜷缩着,等眼前视野终于开阔的时候,他才知道声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地上躺了把漆黑的手枪。
枪管还在丝丝缕缕地吹着细烟,枪管似乎还是烫的,就在自己脚边。
领头的男人脸色十分难看,看嘴型像是在怒骂什么,一边凶狠地威胁,一边在挣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