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入梦几多回(24)
那月亮被水手们神化成他的标志,凡是他守的船,船长都让在船舷上挂个月亮牌子,这样不论船上的货有多值钱,绝没人敢抢。
陆凛那时不懂他,也不了解他的过往。
只知道他看着精悍强壮其实内里很虚,守一次船要歇半个月。喉咙和脸都受过伤,很少讲话,总是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
陆凛想不通他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
出人头地,名望权利?
长眼的都看得出来他没多在意。
大富大贵,奢靡享乐?
可他除了骑马射箭,连个烧钱的爱好都没。
后来陆凛和他离开枫岛,来到曼约顿,出席的第一场宴会不是理事会为他准备的接风晚宴,也不是哪个豪门贵胄安排的酒局,而是一次生日宴。
沈月岛22岁的生日宴。
霍深不请自来,却不露面。
只坐在二楼包厢借着绿植遮掩看下面谈笑风生的沈月岛,安安静静看了一整晚。
那是陆凛第一次在霍深脸上看到“想要”。
陆凛当时就知道,这个人才是他的目标。
之前看似无欲无求,目空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他不要的,看都不会看,谁想要就拿走。
而他想要的,就必须得是他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搞到手。
谁碰一下,掺一脚,甚至多看一眼都不行。
无微不至的照顾,追根究底就是一种温和的掌控。
至于这种温和还能坚持多久,全看那个被掌控的人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在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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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约顿的秋天并不干燥,也不潮湿,因为它卡在贝尔蒙特和枫岛的中间,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南边就是一条箭镞形的岛屿。
秋天的早上,风从南吹向北,裹着一股寒透骨缝的湿冷,像在排斥不属于这里的游子。
到了傍晚则反过来,从北吹向南,像是在提醒远方的游子归家。
沈月岛这一觉又睡到了傍晚。
晚饭好了,小亨跑上来叫他,进门就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
沈月岛被窗外的灯光刺得挡住眼。
“下次拉窗帘能不能先喊我一声?”
他讨厌这种强光照在脸上的感觉。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快走吧,今天要围湖烧烤,还有五颜六色的米。”
小亨兴奋得像只去摘桃的小猴儿,把沈月岛从床上扶下来推着就走,沈月岛想梳个头都没来得及,只能在电梯里把头发随便拢起来,拢完一摸手腕,没发绳。
他无奈叹气,正想让小亨帮忙取一下,电梯门开了。
隐隐有明亮的火光打在脸上,沈月岛抬头朝小楼外张望,看到被烟火和彩灯笼罩的绿湖边,霍深坐在篝火堆后面,隔着猩红的火焰抬头看向自己。
他坐得很放松,双腿岔开,手肘撑着膝盖,手中的树枝一拨,火光霎时抖动起来,变成漂流的星子,照着他乌黑又湿漉漉的眼,有种冷漠的悲悯感。
沈月岛蓦地想起阿勒的眼睛,湿起来时也是这幅模样。
他们遇到泥石流掉下山坡的那天,阿勒的小马就死在他面前。
不是立刻死的,而是撑着摔断的四腿挣扎良久,最后伏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叫了,奄奄一息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阿勒也望着它,什么都没做,只在小马咽气时帮它阖上眼睛,转过脸来声音却哑了。
他和沈月岛说:“它今年12岁了,再有两个月过了生日就13了,我昨天还说过生日的时候要给它打新的马掌,我是不是……该早点打给它的?”
沈月岛当时一句话都答不出。
他知道阿勒是被丢在草原上的孤儿,没有父母,也没什么能交心的朋友,是这匹小马一直陪着他,做他的亲人和伙伴,就连喜欢自己的心事他都是悄悄说给小马听的。
他伸手将阿勒搂过来,贴贴他的鼻尖,向他承诺:“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一直陪着,再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阿勒的眼泪一下子滑出眼眶,近乎哀求地说:“你不要骗我,好吗?”
那是沈月岛第一次看到他哭。
灰绿的瞳孔,湿雾雾的眼睛,睫毛上沾着一层水珠,看起来那么脆弱又孤独,就像贝尔蒙特深处那汪总是在下雨的湖,他一眨眼,湖水就漫了满山。
那天自己是怎么保证的,沈月岛不记得了,或许该说是他刻意忘掉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没什么大的愿望,他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
他也知道自己十八岁时对阿勒许了好多好多承诺,没一个兑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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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响起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
沈月岛从恍惚中回过神,看到霍深已经走到自己跟前。
他一时忘了动,两手还放在头顶攥着头发。
霍深看一眼他手腕:“没发绳?”
“……嗯。”他回得慢半拍。
霍深又看他一眼,笑了,抬手把自己左手腕上防磨的黑色绑带解下来。
“我上午练箭时绑的,没弄脏。”
说完从他手里接过长发,用绑带系上了。
“走吧,开饭了。”
“等等!”沈月岛突然抓住他的手。
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变成一只溢满海水的瓶子,有一百句话要从里面冲出来,可咽喉却被紧紧攥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到最后只挤出一句:“我不想吃粥……”
“不给你吃。”霍深保证,朝他伸出手来。
沈月岛又问:“你不要骗我,好吗……”
伸过来的手愣在半空,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月岛的眼眶模糊成一层水雾,那只手才转向来落到他潮湿的脸上,指尖一滑,将他眼尾那滴泪抹走了。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起身把沈月岛推到绿湖边,桌子上已经摆好晚餐,五颜六色的米饭底下铺着鲜绿的芭蕉叶。
是他21岁时没吃到的粽叶饭。
【作者有话说】
小岛:所以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和你保证的?一定天花乱坠地说了很多不切实际的话吧。
霍深:没有,你只说了一个字。
小岛:一个字?是什么啊?
霍深:自己猜。
第14章 自己拿着
霍深说过,粽叶饭是给家里受惊的小孩子压惊吃的,沈月岛自然看向小亨。
他正叼着一大串烤肉猛啃,烫得斯哈斯哈直吸气也不舍得放手,歪着脑袋瞧桌上五颜六色的米:“哥,这个是用色素染的吗?”
“不是。”陆凛捏了一点黄米放他嘴里,小亨咋巴咋巴:“哦,居然是芒果味!”
“曼约顿叫粽叶饭,你之前学校砍人不是吓着了吗,深哥给你弄的,压压惊。”
“喔,谢谢哥!”小亨扬起个大笑脸,过去想抱住霍深的手臂贴贴。
霍深手上还带着黑皮手套,一指头把他戳开了:“别往我这蹭。”
“吼!真是小气!”
小亨不满地小哼了一声。
沈月岛看他嘴巴撅得都能挂个油壶了,但被霍深揉了脑袋后立刻又喜笑颜开,心道霍深这个哥哥当得还真是有模有样。
“尝尝这个。”
杯子落在手边,敲出叮地一下。
霍深给他倒了点酒,淡淡的黄色有些浑浊,凑近能闻到酒味。
沈月岛撇嘴:“辣得慌,我不爱喝这些。”
“甜的。”
“嗯?”沈月岛端起杯子抿了一点,眼睛亮了:“还真是甜的。”
“甘蔗酒,你没喝过?”霍深有些意外:“听说曼约顿人吃粽叶饭时会配这个。”
沈月岛愣了下,嘴里的甜味消失了,舌根深处堵着一层甜腻腻的腥苦。
“应该是喝过,但我……记不太清了……”
食物的味道是一种特殊的记忆,怀念起来时总是无法形容,可细细想来,这种味道又或多或少和最后一次吃它时的心情挂钩。
当时幸福,它就香甜。
当时不幸,它就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