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64)
徐晓风心脏砰砰直跳:“……你怎么起来了?吓我一跳。”
俞洲移开手掌,拉来一条凳子,贴着他坐下,低头去看他正在写的东西。
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草稿,他用的是铅笔,草稿纸上的字迹潦草焦躁,密密麻麻全是他看不懂的公式和草图,许多地方的笔划过于用力,甚至戳破了纸。
徐晓风把纸张从他手里拿走:“快去睡,等会都要天亮了。”
俞洲望了一眼时间,三点半。
他的睡意已经荡然无存,撑着下巴看徐晓风抽出了一张新的白纸,开始继续计算。
“今晚能不能算完?”他问。
徐晓风:“算不完。我在整理一个庞大的证明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
“这个月都不打算睡觉了?”
“躺着也是失眠,不如早点把它结束掉。”
“结束掉之后呢?你要回京市?”
徐晓风的笔尖一顿,转过头来,看向俞洲台灯下的眼睛,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犹豫了。”俞洲说,“看来伯母真的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动摇。”
徐晓风:“不是这样……我只是走了一下神。”
俞洲沉默一会,似乎有点生气,忽然站起身,闷头走进了洗手间里。
片刻后,他冲完水出来,又径直回了次卧,大约是准备继续睡觉。
门合上的瞬间,徐晓风莫名松了口气,目光重新回到纸张上,笔尖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地方。
不知算了多久,次卧的门又打开了,他还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俞洲在门口看着他,忍了又忍,没忍住。
他大步走到书桌边,不由分说夺走了徐晓风手里的笔,然后将他整个人从椅子里打横抱起。
徐晓风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惊得在他怀里乱动:“你做什么?”
“别动!”俞洲低声威胁他。
徐晓风怕被他摔下去,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俞洲把他抱进自己的房间,反锁起门,将人放在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了新的枕头。
徐晓风:“……”
被子里还留着俞洲的体温,很温暖。他被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目光围着俞洲转,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是做噩梦了?还是怕黑?”
“躺下好好睡觉。”
俞洲整理好新枕头,也跟着钻进被子里,把徐晓风严严实实堵在墙和自己的身体之间,熄了灯。
夜最深的时候,房间里瞬间陷入浓郁的黑暗。
次卧不够大,俞洲房间里的是单人床,挤两个人略有些勉强。他们只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俞洲不太平稳的呼吸贴在他耳边,温热潮湿。
徐晓风小心地试图和他商量:“……我今天还有最后一点没弄完。”
俞洲:“明天太阳不会升起了吗?”
徐晓风:“但……”
“不行。”
徐晓风:“俞洲,你最近越来越独断了。”
“是吗?”
黑暗里,俞洲睁开眼,看着身边人隐隐的轮廓,低声说:“我还有很多更过分的想法,只是没有说给老师听过。”
徐晓风的直觉在这种时候很灵,明智地选择不问。
两人安静躺了片刻,谁也没睡着。徐晓风翻了个身,躺得浑身不自在,又道:“这样失眠也是浪费时间,让我去把那里算完吧。”
俞洲也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
“风哥,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我在焦虑吗?”
“你在。这周末我陪你去市里的医院看看,看心理科。”
徐晓风下意识反驳:“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尽快结束一些失败的……”
“失败?怎样才算失败?”
夜晚会让人变得脆弱。
徐晓风一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高三的俞洲,但现在,在黑暗的掩饰之下,他听着俞洲温和的声音,忽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他想从俞洲身上寻求一点支柱。徐春岚走后的这几天,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回到京市,情绪便好像随时会坠落,一些灰色的阴影每时每刻如影随形。
“……”徐晓风往旁边靠了靠,贴在墙上,“我从十四岁开始证某个数学猜想,一直证到二十六岁,最后推导出了错误的结论。这样算失败么?”
俞洲揽着他的腰,问:“你在证明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吗?”
“挺快乐的,那是我最单纯的十几年,什么都不想,全心投入。”
“那就不能算失败。猜想之所以叫猜想,因为它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可能被证实,也可能被证伪,结果并不是评判成败的唯一因素。”
徐晓风:“可是……”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事实是我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很痛苦,像是看着信仰的东西在自己眼前彻底崩塌。”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声音在微微发抖。俞洲把手臂收紧,闻着他最近越来越浓的檀香,道:“风哥,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走不出来吗?”
“为什么?”
“首先要做一个健全的人类,其次才是数学家、科学家。”俞洲说,“你没有个人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和社会的强有力的关联,把一切都投到数学里,所以才会脆弱到连一次失败都接受不了。”
他说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难听。
“就算你这次释怀了,把证明继续下去,那下一次失败呢?下下次失败呢?如果到八十岁还证不出来呢?”
徐晓风在黑暗里发怔。
……是啊,如果他重新发现新的思路,然后耗费新的十年,结果又一次失败呢?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个。
俞洲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风哥,你绷得太紧了。”
徐晓风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俞洲平缓的声音里放松,努力把全部的数字都从脑中排出去,但效果甚微。
他甚至又一次想到了安眠药,还有之前吃过的抗抑郁药,如果现在来上一片,很多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俞洲忽然碰了碰他的耳垂。
接着,他听见身边人道:“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你听过睡前故事吗?”
“嗯?”徐晓风反应迟钝了半拍,“……睡前故事?没有。”
“我以前给一个小姑娘当过托管家教,她总是缠着我讲故事,每次听着听着她就会睡着。”
“我也给老师讲一个,就讲……《莴苣姑娘》。”
俞洲的声音低沉磁性,不急不缓,讲述一个被巫婆关进高塔的美丽姑娘的故事。徐晓风从来没有听过,被引去了注意力,几天来第一次真正静下心,听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用长头发做梯子、让王子爬进窗户私会。
听着听着,俞洲的声音越来越慢,久违的困意涌上心头。
俞洲说到故事的结尾:“……她的眼泪滴落在王子失明的眼睛里,奇迹发生了,盲眼王子重获光明,把心爱的女人带回国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身边人呼吸平稳,许久没有回应。
俞洲极轻地喊了声“老师?”,好一会,徐晓风“唔”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句“真好”,然后再没有动静。
徐春岚走之后,他第一次如此轻松地陷入了梦境里,梦里也没有冰冷复杂的数字,取而代之的是坐在高塔上的孤独长发姑娘。
俞洲听着他的呼吸声,悄悄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紧皱的眉头。
黑暗里,他盯着徐晓风的侧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觉睡到十点,徐晓风急匆匆洗漱完,拎着包准备赶紧去学校,然后看见俞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提醒他:“今天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