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62)
徐晓风在乒乒乓乓的炒菜声中,小声问:“俞洲,你这辈子有做过特别懦弱、特别让人看不起的决定吗?”
他问的声音实在太小,俞洲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徐晓风把切好的牛肉装进碗里。
他们做了两荤三素一汤,饭菜上桌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半,和徐春岚约定的时间。
下一秒,门铃极为准时地响起。
徐晓风站在桌边没动。
俞洲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轻轻贴住他的脸颊,温声问:“需要我去开门吗?”
徐晓风摇摇头,用力揉了揉俞洲的头发,下定什么决心般,大步走到门口开门。
徐春岚独自一人,拎着包站在门口,目光从徐晓风的额头开始扫到脚底。
她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儿子竟然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来不及放下的盘子,鞋也没穿,直接穿袜子踩在地板上。
胖了一点。
接着,目光从徐晓风身上挪开,扫过整个两室一厅。对比起他们在京市的房子,这里狭小、陈旧,但整理得非常干净,透着温馨的烟火气息,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平日里收拾得极为认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客厅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即将成年的少年同样系了围裙,站在桌边与她对视,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徐春岚收回视线。
徐晓风拿出拖鞋,接过她的包:“我们正好开饭了,外面冷,快进来。”
她走进客厅里,俞洲礼貌地主动和她打招呼:“徐教授,您好,我是俞洲,因为一些家庭变故暂住在徐老师家里。”
徐春岚冲他点点头:“俞洲?哪个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洲。”
徐春岚微微一笑:“坐吧,不用拘谨。”
俞洲脱掉围裙,去厨房拿了筷子出来,看到徐晓风站在旁边卖力地解围裙扣,徐春岚淡淡问:“你紧张做什么?”于是他更紧张了,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俞洲走过去,把不小心打了死结的围裙解开,顺手帮他脱下拿去厨房。
三人围坐在餐桌边。
徐春岚没动筷子,谁也不敢动。
“俞同学做的菜吗?看起来很不错。”她问。
俞洲道:“大部分是我和老师一起做的,这道汤是徐老师亲自掌厨,他说伯母冬天总是手脚凉,喝点热的比较暖和。”
徐春岚进门后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笑容含了点深意。她看了徐晓风一眼,先盛的汤,道:“那我得好好尝尝这个。”
气氛缓和一些,三人开始吃饭,俞洲会适时和徐春岚聊两句,避免饭桌上冷场。
母子关系全靠他一人拯救,徐晓风在桌下感动地捏捏他的手。
有俞洲在,徐春岚也没谈太深,只是问问徐晓风的身体、俞洲的学业。一顿晚饭很和谐地吃完,俞洲泡了茶出来,徐春岚道:“小俞,我和徐晓风聊两句。”
俞洲道:“好的,您请便。”
他主动离开客厅,把次卧门关上,将空间留给两年没见的母子。
门合上的一瞬间,客厅的气氛以极快速度冷了下来。徐晓风坐在桌子这头,徐春岚坐在桌子那头,两人中间隔着冒热气的茶水,足足有好几分钟谁也没说话。
私人场合下,徐春岚的气场甚至可以让空气都凝固。
她终于开口,问:“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徐晓风紧紧握着膝盖:“您想聊哪一方面?”
徐春岚:“先从你为什么非得辞职来知海县开始吧。”
徐晓风绷着脸颊,机械性地开始重复自己讲过无数遍的理由:
“上次胃出血进ICU之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单调了,想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方式。离开原来的环境或许也会对数学有帮助。”
徐春岚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轻轻眯起,视线锐利地钉在他的脸上。
“胃出血?”
徐晓风沉默,手越捏越紧。
徐春岚从风衣兜里拿出一个。
那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瓶,贴着英文标签,里面是空的。
徐春岚把它放在桌子中间,徐晓风的呼吸一下子收紧了。
徐春岚一字一字地开口:“因为努力了十几年的证明思路最后被证伪,你感到极度绝望,认为自己是个无能的废物,想要逃避证明结果,所以在凌晨一点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又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给自己打了急救电话——”
徐春岚靠近一些。
“你和宋秋两人合伙瞒我到现在,是不是?”
全靠俞洲拯救!!(也有救不到的时候
第46章 蜉蝣
沉默。
徐晓风艰难地把视线从药瓶上挪开,许久才低声开口,道:“没有合伙,我以为宋秋也不知道。”
他默认了徐春岚的说法。
徐春岚把瓶子收回去,叹了口气:“我在路上已经缓过劲儿了,现在居然连气都生不起来。”
徐晓风:“很抱歉。”
徐春岚:“不必向我道歉。再回到最初的话题,你为什么坚持要辞职来知海县?待在哪里对你很重要吗?”
徐晓风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段痛苦记忆,总以为自己做到了将它彻底忘记,但到现在他发现,一切仍然完好无损地存在大脑最深处,只需要一丁点关键词,就能让它们迅速死灰复燃。
他又回忆起了证明失败后的灰色世界,没有食欲,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数字,像是被抽走了唯一的支柱,只剩下一个肉体的空壳,连自己吃下安眠药时的感受都是迟钝的。药片滚进嘴里,他甚至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推导出这样的结果,然后像咀嚼米饭那样把药片嚼碎,咽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是什么,于是喝了点水,自己爬到床上平躺好。
直到安眠药开始生效之后,他才在剧烈的疼痛里找回正常的感官,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幡然醒来,终于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每个的体验都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听到死亡无限逼近,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对世界的留恋,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浮到眼前,他想起春天在公园里看到的花,秋天落满整个京大的树叶,冬天掉在围巾上的雪……
他给自己打了急救电话。
救援速度很快,但因为服用的量过大,他仍然进了ICU,并且在康复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陷在后遗症里,失眠,头痛,记忆力衰退,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引发了抑郁症。
决定离开京市的时候,他是想放弃数学的。
但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没法告诉徐春岚。
茶水的雾气正在逐渐变淡,深秋的知海县已经很冷了,徐晓风盯着茶水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道:“我在京市没有朋友,证了十几年的方向也失败了,待得有点腻,我想换个地方散散心。”
徐春岚:“两年了,心散好了吗?”
徐晓风:“……”
徐春岚用陈述的语气又道:“你来这里,是想放弃数学。”
说完这句,她没有等徐晓风的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客厅的书桌边,随手拿起一张没来得及收起的草稿,扫过上面写的一大堆公式。
算的内容属于几何代数,但并不复杂,更像高中和大学之间交叉的基础知识点,看起来似乎是在备课,或者给谁讲课。
徐春岚把草稿纸放下,推开阳台的门,让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她站在阳台上朝徐晓风摆手:“过来。”
徐晓风走到阳台上,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薄毛衣,又道:“先去加件外套。”
徐晓风:“没事,不冷。”
徐春岚没有强迫他,双手扶在栏杆上:“真的不准备再证霍林猜想了?”
徐晓风情绪低沉,声音略微沙哑:“我尝试过,但没法放弃,它意义重大,已经成为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徐春岚:“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