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6)
俞洲点点头:“在听。”
他旁边的陆新浩嘿嘿直笑,陈乐瑶一视同仁地白了他们两人一眼,把他们碗里的蛋夹走。
徐晓风只是多看了几秒,俞洲像是头顶长着眼睛一样,忽然抬起头,径直朝他的方向投来视线。
接着,他跟两个朋友说了一句什么,居然端着盘子走到他桌边,很礼貌地问:“徐老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徐晓风:“……可以,。”
俞洲拉开椅子坐下,道:“昨天情绪有些激动,没能好好跟徐老师道谢。谢谢您昨晚帮我出头。”
徐晓风望着他,一时没有接话。
又来了。
在他面前,俞洲永远看起来那么乖巧,说话总是微微低头,深色的瞳孔会恰到好处地隐藏在长而卷的睫毛下,好几次都让他忘记眼前的人只是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
见徐晓风不接话,俞洲又道:“如果不是您经过那里,我说不定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后怕。”
徐晓风听到这句,忍不住微微一笑,暂时不去深究俞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道:“这是老师该做的,不必客气。”
俞洲坐的位置背光,他的目光被外面的夕阳遮掩,显得低调又无害。
“不管怎么样,都很谢谢您。”他又一次道谢,语气无比诚恳,“无论是昨晚,还是除夕那天。”
徐晓风本不打算多嘴,但到底还是再次心软了。他上身微微前倾,往对面的方向靠近一些:“俞洲,你是个聪明学生,不要太沉迷这种解决方式,可能会反伤到你自己。”
两人靠近的瞬间,在看不见的桌子底下,俞洲立刻握紧了手,像是肺部不适一样深深汲取着附近的空气。
但从徐晓风的角度看过去,他只是沉默着,眉眼藏在阴影里,似乎在认真思索和聆听。
几秒安静,俞洲点点头:“嗯,您说得对,谢谢。”
徐晓风已经快吃完了,想端着盘子离开,他抓住时机又道:“老师是外地过来的吗?”
“对,我是京市人。”
“京市……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里?举家外派?”
徐晓风摇头:“我一个人来养病。”
俞洲轻轻“啊”了一声,看着徐晓风素得不能再素的晚餐,没有再冒昧深问,只道:“您要多吃一点。”
徐晓风道:“好,你慢慢吃,要是还遇到什么麻烦,多找老师们求助。”
他端着盘子先走了。
俞洲一直目送他离开食堂,陈乐瑶在那桌喊:“俞洲,我们也快吃完了。”
俞洲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眼睛里闪着八卦,迫不及待问:“我昨天就想问,你跟徐老师怎么认识的?他单身吗?为什么来我们这?我听说他以前是京大的老师是真的吗?”
俞洲三两口解决晚饭:“不熟,不知道。”
陈乐瑶发出失望的叹气声,一边收拾餐盘一边讲关于徐晓风的八卦,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在女生间多受欢迎。俞洲面无表情地听着,和他们一起收了餐盘。
走到食堂门口时,正好撞见唐邱带着两小弟进来。
两方人顿时陷入寂静。
陆新浩撸起袖子,陈乐瑶呸了一声,唐邱的两个跟班立刻回以怒目,气氛紧绷到一触即发。
唐邱瞥到俞洲,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见俞洲冲他非常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打招呼道:“唐学长。”
陆新浩和陈乐瑶愣住,同时惊得张大嘴。
而唐邱狠狠地抖了一下,背脊冒出一股寒意,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毫不犹豫拽着两个小弟落荒而逃。
……操。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怎么感觉姓俞的更疯了?
第6章 例外
开学的第二周,处分下来了。
大约是俞洲的求情起了效果,学校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了三个通报批评和记大过,没有留校察看。
新学期的第一次全校大会,唐邱和他的两个小弟上去垂头丧气地念了检讨,而受害人俞洲,恰好是本届新生里的中考第一名、期末考第一名、再叠加初中部的前学生会会长、篮球队队长……等一系列头衔,理所当然成为了优秀学生代表,就排在唐邱他们后面。
三班班主任请病假,徐晓风代她站在三班第一排,离台上的俞洲只有不到十米。
俞洲空手走到台上,没有拿讲稿。
他显经对这种场合得心应手,接近成年的声线有种微妙的矛盾感,清澈又磁性,通过扩音器传到徐晓风耳朵里,让他忽然想起除夕晚上那几句沙哑的“妈妈”。
天气还很冷,俞洲的头发被北风吹动,校服里面甚至连毛衣领都看不到,骨节分明的手冻得微微发青,却并没有影响他平稳流畅的语调。
自信,松弛,游刃有余,仿佛天生的高位者。
身后的队伍里,女生们激动的窃窃私语明显多了起来。
——又是一个陌生的俞洲。徐晓风想。
他和俞洲仅仅见过几次,每次见到的却都是不同的一面。
这个男生像是从淤泥里长出来的花,过着与徐晓风完全相反的人生,浑身长满危险的刺,又带着无比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倒影。
徐晓风在台下看着,心中有股未知的情绪在萌芽,却无法描述那是什么。
绝大部分时候,他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异常迟钝,不懂共情,学不会世故,甚至对自身的病痛也抱有旁观态度,精神世界只剩下一大堆冰冷又复杂的数字。
来知海县两个多月,他第一次对数字以外的东西产生了情绪波动,竟是因为一个连熟悉都称不上的学生。
徐晓风在精彩的发言里细细解析计算,一直到发言时间结束也没有得出结论。俞洲说完结语,弯腰鞠躬,在全校学生的热情掌声里面抬起头,精准地从人群中找到了徐晓风,对上他的眼睛。
徐晓风也在鼓掌,他面带微笑,朝俞洲微微点头。
俞洲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平日里他脸上都不会表露出太多情绪变化,总是低着头,眉眼间萦绕着阴郁。而这个笑容瞬间点亮了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少年人英俊的朝气。
于是,徐晓风心中的波动更强烈了。
下面有大胆的女生朝台上吹口哨,俞洲眼也不眨,只盯着徐晓风看,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求到什么东西,直到主持人催促他从下台。
他又鞠了一个躬,以无可挑剔的礼仪从侧面下台,走回高一的队伍里。
……
典礼结束之后是正常教学时间,徐晓风本来没有课,但要替三班班主任盯两节晚自习,所以晚上也来了学校。
正值下课时间,刚走到三楼过道,他便听到教师办公室里有人在大吼大叫,学生乌泱泱地在门口围了一大圈,踮着脚往里看热闹。
徐晓风走近时,里面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去把俞洲叫来。”
徐晓风脚步一顿,对围在外面的学生们说:“都回教室去,刚才加的数学试卷这么快做完了?要不要再来一张?”
学生群里立刻传来哀嚎声,喊着“徐老师饶命”“今晚写不完了”,然后一哄而散。不一会儿,杜淮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打着电话:“……嗯,对,叫俞洲来一趟高二办公室。”
徐晓风用眼神问:“怎么了?”
杜淮挂掉电话,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把门虚掩起来,满脸的厌恶和烦躁,压着嗓子说:“唐邱的家长闹事。”
徐晓风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唐邱的家长闹事,叫俞洲干什么?”
“他家长揪着唐邱脸上的伤不放,非得说自己孩子是被欺负的那个,不服处理结果。”杜淮很无语,“教导主任就说,把俞洲叫过来当面对质一下。”
徐晓风:“……”
徐晓风:“家长闹事,没道理让受害学生出来对峙。”
“就是啊,”杜淮道,“我跟主任提建议,让家长先回避,学生和学生之间单独沟通一下,他还把我批了一顿,真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