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149)
宋秋在接电话,似乎出了什么意外,挂断电话后跟他说:“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出去有点事。”
徐晓风点头,他急匆匆地从会场离开,这一桌只剩下徐晓风一人。
在秦和同之后上台的是林温泽,作为俞洲的父亲,他对这门婚事显然极为满意,笑容满面地上来,十分钟发言,有一半都在聊他作为徐咏歌的直系下属,对上司如何钦佩和敬爱。
底下掌声非常热情,等他发言结束,终于轮到未婚夫妻的出场。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
司仪在台上说着吉祥话,会议厅最后的门缓缓敞开,崭新的红毯一路滚到舞台下方,从天花板洋洋洒洒地落下了白色的花瓣雨。
不少人站起身,各怀心思地往后看,看的也并不是无聊的订婚礼,而是秦林两家的新一代继承人,以及这场婚约背后象征着的庞大的利益关系。
然而,三分钟的寂静过去,门后依然空无一人。
周围开始窸窸窣窣,宾客们猜测着是不是还准备了别的仪式,一个个伸长脖子,有人甚至掏出了手机。
而台上的林温泽脸色却逐渐变冷,拿着手机大步走到后台,只剩下秦和同拄着拐杖站在舞台中间。
秦和同在看徐晓风。
徐晓风喝醉了,坐在第一排撑着下巴,回视着已经白发苍苍的秦老。
他们离得很近,秦老居然冲他笑了一下,颤巍巍地指了指桌上的水果盘子,示意徐晓风吃点水果垫垫肚子。
徐晓风摇摇头,跟他说:“谢谢,我还不饿。”
话音落地,会场一阵骚动,四周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徐晓风知道是新人们来了。
他仍然没有回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想冲散舌根里浓浓的苦味。
香槟饮尽,周围的掌声越来越轻,整个会场又一次陷入不太正常的安静。
这杯酒徐晓风喝得太急了,站起身想去外面抽根烟透气,刚走了一步,忽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怔。
那些面孔或好奇,或兴奋,盯着他和他身后的某处,和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徐晓风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俞洲盛装出席,穿着与他款式一模一样的浅色西装,西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玫瑰花,正独自走在长长的红毯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也不眨地直勾勾盯着徐晓风看。
另一位新人不见踪影,只有他。
徐晓风愣住。
他迷茫两秒,不知为何,心脏忽然咚咚地跳了起来,刚刚喝下的香槟化为酒气冲到头顶,让他眼前的画面有些模糊,一时分不清自己现在在哪里、又到底在看些什么。
细细碎碎地交谈声从四面八方挤来,像苍蝇一样萦绕着周身。徐晓风的目光落在俞洲脸上,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俞洲……要干什么?
漫长的红毯走到尽头,俞洲在所有人的目送之下停在他的身前。
徐晓风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宾客之间发出的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他僵硬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台上的秦和同,后者仍然笑望着他,树皮一样苍老的手紧紧握住拐杖。
俞洲轻声喊他:“风哥。”
徐晓风眉心猛地一跳,艰难地把目光转回来。
没有准新娘,没有花童,没有陪行的长辈,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视而立,显得格外不合情理,却又有种诡异的和谐。
徐晓风呆立在原地,酒精让思绪混乱,无数相关的、不相关的细节涌到眼前。
为什么他几次提到退婚,俞洲都不肯真正去退。为什么那天割伤手腕后,俞洲居然在路上第一时间通知了秦和同。还有,今天过分合身的礼服、丢掉后再找不回来的戒指、从未出现在他眼前的神秘堂妹……
这里有一张天罗地网,是俞洲用尽爱意编织而成,牵着会场里的每个人,让他们尽职尽责地扮演这场盛大戏剧里的木偶人。
爱子心切又不肯舍弃家族利益的徐春岚。
骤失养子之后将所有爱意都倾注于外孙的秦和同。
迫不及待想要与徐家达成同盟的林温泽。
甚至总是扮演老好人角色的宋秋……
无论是精明企业家,还是绝顶聪明的教授,都被他算计,成为他的棋子,还犹以为自己才是主角。
徐晓风心中震动不已,竟第一次对俞洲的深沉心机生出陌生的惧怕之意,往后又退了半步,撑住了桌子。
俞洲伸出手,将他的手从桌上拉过来牵住,摸到他手心的冷汗,细致地用手指擦干净。
忽然,大门那头传来徐春岚愤怒的声音,穿透整个会场,清晰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俞洲,你怎么敢!!!”
徐晓风猛地回过神,立刻想要将手抽回去,可俞洲握得非常紧,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看着俞洲在他面前曲下了一边的膝盖,口袋中的玫瑰比红毯的颜色还要来得艳丽。
“你……”徐晓风头皮发麻,心中一片恐惧和慌乱,大脑却处于莫名的兴奋之中,声音发抖:“你看清楚……我是谁。”
俞洲低下头。
秦林两家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在上百桌亲戚朋友的注视之中俯下身去,虔诚地亲吻徐晓风的无名指,然后用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将戒指珍重地套在徐晓风手上。
那是一枚素戒,是徐晓风一个礼拜前丢进垃圾桶里的那枚。
喧哗声和闪光灯的声音四起,徐晓风觉得自己大约是喝得太醉,头晕目眩地盯着素戒,恍惚间仿佛看到戒指在他的手指上轻轻蠕动,像梦里面那条大蛇的尾巴。
他用力甩了一下,没能甩脱俞洲的手。这一下之后,他竟然生出难以言喻的淡淡释然。
他没能拒绝这枚戒指,是因为别无选择,是因为俞洲在众目睽睽下架住了林、秦、徐三家,是因为俞洲的手钳得太紧。
绝不是因为他想要自甘堕落,再一次明知故犯地沉溺进俞洲的温柔陷阱里。
他额头冒出了汗,手脚冰凉,激动之间还夹杂茫然和胆怯,但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加诚实,已经牢牢反扣住了俞洲的手。
俞洲因为这个动作眼睛微微发红,紧张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他看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徐春岚,又看向从外面冲进来的林温泽,最后朝外公轻轻点头,与徐晓风十指相握。
他冲徐晓风笑,笑容里带着年轻又蓬勃的爱和朝气。
“我们得逃跑了,风哥。”他跃跃欲试地说。
徐晓风傀儡一样被他牵着,在奢华的会场奔跑了起来。惊叫和起哄声混在一起,宾客们纷纷起身避让,闪光灯追在他们身后,现场早已经是一片混乱。徐晓风看着俞洲的背影,一切浮华的嘈杂都被他们抛到了后面,耳朵里渐渐变得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激烈的心跳。
他们从酒店一路跑到外面,打了个出租车,最后停在一个陌生的街边。
相握的手里全是汗,徐晓风的胸腔还在咚咚直跳,下车时差点被台阶绊倒,又被俞洲紧紧揽住了腰。
他还觉得刚才是一场出格的梦,恍然地在街边站了一会,看看俞洲,再看看自己手上的素戒,第三次尝试甩开,仍然以失败告终。
他放弃了,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勾起,任由俞洲死死握着,轻声骂道:“你疯了。你想被你爸爸和我妈妈打死吗?”
俞洲满脸都是痛快的笑意,褪去了一身尖锐的刺,眼也不眨地看着徐晓风,道:“我很冷静,风哥,你想不到我现在有多冷静。从宋秋告诉我你下落的那天起,我就开始策划今天的婚宴。”
“没有未婚妻,”俞洲看着他,“你不应该相信我会找来一个未婚妻,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感觉到挫败。”
徐晓风抬起头,看向刚刚放晴的天空,鼻腔里有些发酸。
“我没有接受你的戒——”
“你接受了,”俞洲低头,亲吻着那枚毫无装饰的素戒,“在上千人的会场里,你没有像在医院时那样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老师,你爱我。”他声音喃喃,反复说着,似乎想让这句话成为绝对真理,“你爱我,所以心软,所以会愿意再给我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