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9)
拇指用力地压过那串数字,皮肉陷下去形成一个印子,容易泛红,半天消不退,跟腱连着小腿的肌肉,筋在他手下拉直绷紧,很有力量。
江成远垂眼,把脚环套上去,然后咔哒一声扣紧,调整好位置,牢牢束缚在脚踝处,正盖住了那串数字。
金属的东西拴上人,江成远恍惚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对这个人有完全的掌控权。
有些冰凉,江成远松开手,肖舟就把脚缩回来,放下裤管。脚铐比较薄,还算轻便,用裤子遮一下就看不太出来。肖舟松一口气,他重新站起来,“这样就可以了吗?”
江成远也站起来,“我给你去录一下门锁指纹。”
想了想又走去挂着的外套那儿,掏出皮夹,抽了一沓递给他,“够吗?”
肖舟摇了摇头,“我有钱。”
江成远意外,“哪来的?”
“在里头做事,有计工资。”
“那能有多少。”江成远嗤一声,“你回家不买点东西回去?你那台翻盖手机也可以换了,太过时了,很多功能都没有。”
肖舟说,“攒了几千块了,够用了。”
江成远看他说的坚持,就没再搞推来推去这套,收了钱回去。
转身的时候,江成远眼眸深沉,觉得肖舟身上还有种过分的天真和执拗,和他这么年轻就入狱服刑的经历不太相符。
在看到人之前,他预想过两种可能,一种是狡诈奸邪的,表面恭顺,暗地作祟,还有一种则是蛮狠凶恶的,逞凶斗狠,只有让他们畏惧,心胆俱碎,才会收敛。
他擅长应付恶,也擅长利用阴暗,他最不怕面对的就是恶人,恩威并施,棍棒加糖果,他可以把人调教的驯服,不敢生二心。
但肖舟又有些奇怪,好像是两种特性的混合,哪一种都有,又哪一种都挨不上。
肖舟的家住的是父亲单位分下来的职工住房,六层的楼顶层,还送了间阁楼,加了楼梯,装修成书房和卧室,面积很大,一家四口住起来很舒适。小区的交通也四通八达,出了门就是公交站,不远就是地铁口,在以前是很值得羡慕的。
江成远回去上班后,肖舟回忆了遍地址,背了双肩包出了门。
之前来的时候,匆匆一瞥,他就感觉到了这个小区的高奢精致,电梯下来,入了小区才发现这里简直像个迷宫。几乎片刻他就在成片的住宅和琳琅的植株假山池水间迷了路,最后被小区巡逻的保安盯贼一样盯了半天,过来问他是干嘛的。
肖舟说了半天解释不清楚,后面报了江成远的名字,却报不清房号。
保安的眼神更狐疑了,“你是江先生的朋友?”上下扫了眼他简陋的T恤和牛仔裤。肖舟没穿江成远准备的衣服,换了自己带来的。
保安更不屑了,“身份证呢?跟我去做个登记。”
身份证件还被压在恩赦庭,要等标记成立后,才能领回。
肖舟没办法,只能说,“忘记带了。”
原先还是怀疑,眼下就是凶狠了,保安过去拽着他的胳膊不让动,“那你跟我走一趟。”
肖舟有些慌,怕他报警,自己现在的状态只要有一点处罚,哪怕是驾驶违规,都会被解除假释,重新关回去,
急中生智,肖舟响起了江成远之前给自己打过电话,连忙翻出手机给保安看,接着回拨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每响一下,肖舟的心就沉一点。
好不容易接通了,江成远的声音一出来,保安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肖舟松了口气,把手机递过去,保安摆了摆手,可肖舟强硬,保安只好不安地接过去交代了下情况,随后肖舟听保安满脸堆笑地说,“没有没有,好好好,客气了,江先生您太见外了。”
将手机还给他,保安松开一直抓着他的手,把手心的汗往衣服上擦了擦,晒得通红的脸上挤出了尴尬的笑,“不好意思啊,我也是为了工作,我看你在这转了半天了,被我们队长看到肯定要说我的。”
肖舟没什么表情地接过。
保安又说,“江先生说你第一次来,可能不认识路,要不我带你出去?”
肖舟点点头,说好。
一路上,保安可能为了缓解两人间尴尬的气氛,一个劲地拿话找补,“小兄弟,你是江律师的侄子?”
肖舟不知道江成远怎么说的,跟着瞎话编下去,“是的,第一次来。”
“好啊,有这样的亲戚多长面子啊。江律师对陌生人就不错,对自己人肯定更好。”
肖舟侧了点头,觉得保安话里有话,“你认识他吗?”
保安不好意思地,“不是很熟,我哪来这么好的运气。是我刚来这个小区的时候,跟这里的住户起了矛盾,是江律师帮我解了围。”
肖舟挺意外,他还有这份好心,愿意管闲事?
“我上班第一天,有人寄存了点东西在保安室,晚上的时候有住户来取,我就给他了,结果过了半小时,那人又找过来,非要说数目不对,是我拿了他东西。这我哪知道呀,东西放那就放那了,我连看都没看过,可他不依不饶,非要让我赔,后来我们队长也来了。哎,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不懂事,犯过点错,留了案底,那个人也不知道从那里知道的,争吵中就骂了起来。后来拉扯到外面,堵了车库的入口。动静闹大了,江律师正好回来,问清了事情,就帮我出了头。让他们直接打电话报警,又说什么诬告陷害罪和诽谤罪,追究多少多少年刑期的,他太镇静了,气场强,条理清晰,又专业,跟我们这种撒泼骂街完全不一样,没两下就把那人唬住了,只会磕磕巴巴,声音都小了。后来打了电话问清楚,是那个住户的朋友漏掉了,虽然那人也没道歉,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我这份工作总算保住了,也还我了个清白,我们队长觉得对我不起,还给我包了五十块红包压惊。”
保安呵呵笑了笑,又说,“所以对我这样的,他都能相信我,你跟他做亲戚肯定吃不了亏。”
肖舟揪了揪双肩包的带子,有些冷然,“也可能是看你们堵在车库门口,挡了他的路,他嫌烦才下车干涉的。”
保安一愣,面上有些讪讪,“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呢?就不愿把人往好的地方想。”
肖舟不吭声了,只是默默往前走。走过最后一段石板路,小区大门总算是近在眼前。
保安又说,“其实这次你也别怪我小题大做,之前吃过一次亏,我也是长了心眼了。你是不知道,江律师以前被人寻过仇,也是就你这幅打扮的一个小年轻,带了刀子来的,好几天埋伏在小区里转来转去,踩点盯人,江律师一出来就跟在后头,特意跟到监控照不到的地方下手,最后闹很大,救护车警察都来了。”
肖舟还挺吃惊的,说一群人他信,说一个人就把江成远干趴了他就不太信,拿着刀具也够呛。“江成远受伤了?”
保安嘿嘿笑了下,竟然有些得意,跟自家小孩考试拿了第一似的,“被120抬走的是那个年轻人,肩膀被削掉了一块儿,江律师被带去问话了,当天就没事人似地回来了。”
“我听人说,不仅连医药费都不用赔,还反告了一把,讹了笔精神损失费。”
肖舟咋舌,虽然是那人不对,但把人伤成这样,还要赔偿,总归是赶尽杀绝了。“那那个人是什么原因找上他的,你们知道吗?”
保安摇摇头,“这些事我们哪知道呀,律师嘛,估计是为了案子吧。”
总算到了门口。
保安给他开了行人刷卡同行的门,“你去吧,我今天值一整天,等会回来了,你就叫我再给你开门。”
肖舟道了谢走出去了。
他走出一小段,站在街口等红绿灯,仰首看去就是摩天高楼,巨幅广告牌,璀璨灯光,高架与公路盘旋延伸,城市中心的喧哗鼎沸,车来车往的呼啸鸣笛,热热闹闹的人声烟火,自由而熙攘的混浊空气,一瞬间扑面而来。
除了脚腕冰凉的电子脚铐触感,肖舟眼眶热辣,有一种恍惚,监狱的三年只是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