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22)
拳锋滴落的血液犹自滚烫。
他后来也不断地想过,为什么罗昊要选择这种方式自杀,为什么要死在他的床上,要死在他的身边,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去死,这么痛苦这么血腥。
也许只是他想在临死前找到一些温暖,在一个让人安心的地方入睡。
又也许就是为了让肖舟记住他,为了让他的付出可以被铭记。
罗昊成功了,肖舟再也没有办法和人睡在一块儿,在夜里如同惊弓之鸟,一点动静就会被惊醒,无数次的做噩梦,梦里他被血液淹没直至溺毕。
李新的死没有给他那么强烈的震撼,离他太远,但罗昊死在他身边,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死亡。
连带着对李新的愧疚也翻涌出心口。
最后那场斗殴没有人死,但是有人瞎了一只眼,有人受了重伤。
肖舟又被加了三年刑期。
以暴制暴就得承担起代价,他坐在探望室里,看着母亲苍老的样子,心里是惭愧的。
也是那次后,他弟弟再也没来看过他。
除了噩梦以外,肖舟也会梦到一些现实中似乎并没有发生过的事。
比如罗昊在临死之前,在弥留之际,血液带着生机涓涓流逝,离开他的身体。他曾经抓着肖舟的手,喉咙抽动着,让他再救救他,第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肖舟出手了,但这一次肖舟没有。
再然后救救他就变成了另外的呓语,他说,让肖舟好好活下去,代他出去,代他活下去,代他做个人。
但那些话是不可能的,牙刷柄刺穿喉咙,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除了嘶声力竭的拼命呼吸,血液咕隆隆地冒着气泡。
——
回忆到这里已经苦涩至极。
肖舟低着头,眼帘颤动了下,他没再犹豫,从药瓶里倒出药,然后就着酒店里送的矿泉水吞服了下去。
第16章 走狗
第二天,肖舟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还早,他在床头呆坐了半晌,然后换上了昨天被挂起的衣服。江成远应该是喜欢他这样穿的,那眼神入骨热辣,不会看错。
两人出门时,碰上了从隔壁房间出来的季阳,换了身稍显低调的西装礼服,细节精细,很勾勒身材。
但看着精神并不太好,像是一夜未睡,眉宇间很是郁郁,看见他们,也没像之前那样巴巴迎上来,感觉不冷不热,懒于应对。
研讨会在酒店旁边学校的大礼堂内,场面相当壮观,人潮涌动,座位布置呈散射状,从中心向四方散开,场地能容纳上万人,还有司法处的领导莅临指导。
因为开完会就直接回去,酒店都退了,肖舟得跟着一块儿走。他跟着江成远进了礼堂,不一会儿就被挤上来打招呼的人群冲散了。江成远有名签,落座最打眼最中心的地方,肖舟默默在靠门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
他旁边很快也坐满了人,看着都年轻学生气,后面来的没位置就在阶梯上或站或坐。这种学术型的研讨会挺开放的,有不少是周边学校慕名前来旁听的。
先是轮番致辞,潮水般的掌声,后是专家发言,讲论文放PPT,再大型的研讨会都是这样的常规流程。
这次的主题好像是量刑辩护的精准化,是刑事主场,江成远坐在很中心的位置,被众人簇拥,一身西装挺括,修眉冷目,英气逼人,和旁边体胖秃顶的几位资深律师、领导高官一对比,真有鹤立鸡群之感。
肖舟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瞧着,不管从哪个方向看过去,视线总容易被勾过去,实在太出挑惹眼。
偶尔能听到旁边响起惊讶的声音,“他就是江成远啊,好年轻好帅啊,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子了。”
“对啊,长得跟男明星一样,刚站那儿我以为是主办方请了男模,还想这么大阵仗。”
旁边很快有人说,“江律师接林建喜案的时候还不到30,成名早又快,现在估计还没40岁。”
一个轻蔑的声音传来,“都说相由心生,我以为他就算没缺鼻子少眼,也得是副尖酸刻薄,猥琐下贱的样子才符合,老天真是瞎了眼。”
另一人估计跟他认识,“你也别老对他这么大成见,这么年轻就站到这个位置,人家是真牛逼。”
那人冷哼,“他牛逼也就牛逼在脸皮厚,估计除了高院院长,全国法院工作人员的门他都踹过。”
又有人听不下去了,说,“打赢了官司就说人家走关系,打输了就说人家没本事,你还挺难伺候啊。”
有人附和,“就是,你再不服气也得承认人家那案子的辩护词写的就是好,角度精准,走的是技术路线,条理有据、论证清晰,步步为营。林建喜案这么大争议的案子,辩护词还在当年被媒体和全国律协评为了年度最佳,还能被最高院合议庭认可,这就是人家专业,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认可怎么可能惹得民怨沸腾,次年就被上头下令改判死刑?成了破天荒头一桩二审终审以后改判的案子。这件事谁都没得上好处,法院一身腥,林建喜最后还是个死,也就江成远拿了钱,得了名,出尽了风头。”
“那是出于其他的考量。是非善恶暂且不管,我把他的辩护词和最后法院判决书看过无数遍,单就案子本身来说,江成远的辩护无可挑剔,就是最完美的,也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
“他帮贪官、黑恶势力打辩护,公安机关冒着生命危险辛辛苦苦抓人,他几句话颠倒黑白,搞搞文字游戏,最后就把人放了,倒成了你们眼里的专家了。他就是有钱人的走狗,仰人鼻息,以替人钻法律狗洞为荣。”
这人最后说的上了情绪,字都是咬着牙吐的,眼看再说双方就要吵起来了。
有人打圆场,“行了行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吵的,大家都是来学习的,真有这么大意见你就别干这行。”
“就是,吵什么吵,要吵出去吵,我发言声都听不清了,他刚说啥来着?”
“噢,没啥,刚讲完了性质和定义,现在开始讲五形态分类了。”
“又是这个,上一个不是讲过了吗?”
“再听一遍呗,看看有没有新的角度。”
……
一个人发言结束,会有一个讨论的环节,江成远偶尔会点评几句,大都简洁,很少官话套话,往往一针见血,几句话就把本来复杂繁琐的问题拨云见日,去冗存精。
骂是在骂的,但肖舟粗浅一打量,刚刚说话大声的那位兄弟记笔记和思考的认真程度不亚于自己周边奋笔疾书的其他几位,手边还亮着一个录音笔。
你不理解他的为人,却又没法不为他所折服,这估计是对江成远在本专业领域的最高赞誉了。
这种讨论会,肖舟并不大能都理解。
后来有学者引用了实际案例,讲到一个故意伤害罪量刑时,肖舟听到一半就站起来走出去了。
出了礼堂门,正对着的就是学校大操场,到处都是青春洋溢的男男女女,有人骑着单车飞快地从他面前驶过,飞扬的衣角掀起一阵风。
阳光勾勒教学楼的轮廓,朱红的橡胶跑道,如茵的绿草地,足球场篮球架,追逐打闹的学生。
有人在操场上背单词,也有小情侣在谈恋爱,还有社团在举行活动。
一切都那么熟悉,热闹,朝气蓬勃,恍若昨日。
肖舟走在操场上,他面相挺嫩的,本身年纪也不大,最近正好社团招新,有人以为他是学生,过来给他发社团的传单。
女孩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声音像黄莺一样清脆,一笑就两个酒窝,“你好啊,我们是校辩论队的,三天后在崇文楼招新,如果有兴趣的话,到时候可以来看看。”
肖舟没拒绝,看了眼接了。
女孩又问了他两句,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不感兴趣,就去抓别的学弟了。
女孩走后,肖舟又把传单仔细读了两遍,然后小心地折了折放进口袋。
穿过操场,能看到学校的小卖铺,支着绿色的塑料遮阳棚,眼下没什么人。
肖舟进去看了看,买了包最便宜的烟和一个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