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95)
提起谢怜,他仿佛就来了劲儿,道,“我就不说你皇儿了,十几岁的人了,养得像个公主,知道了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他还是好好地在天上飞吧,什么都不知道最好,现在人间的事又不关他的事,爱飞让他飞个够。”
他数落得高兴,皇后笑着拍了他一把:“你现在知道说他是个公主了,公主还不是你从小娇养出来的?还想倒打我一杷不成?”说着,又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不念家,以前在皇极观学艺就这样,动不动几个月不回来。如今飞升了,更厉害了,三年都不见一面。”
她抱怨起来,国主反倒为谢怜开脱了:“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国师说天界规矩就是这样的,哪能再把他当凡人去看?你叫他回来,不是要拖他后腿吗?”
皇后忙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我不会在他面前提这种要求的。”她又自言自语道,“看看神像也不错,差不多的,到处都是他的神像呢。”
看了这许久,谢怜胸口阵阵酸楚,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梗得难受至极,只觉得待不下去了。
可他又不能出现,并非怕坏了天规,而是出现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对于永安之事,他暂时也给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突然出现,只会让父母手忙脚乱罢了。
他快速撤出皇宫,来到外面,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平复心情。定定心神,振作起来,心想叹息不如做事,随手捏了诀,化了个素衣小道的形,在皇城跑了一圈,四处测量和记录。东奔西走忙活了一日,他才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仙乐皇城中所有河湖的水面,真的都比以前低了。在皇极观时,他有几次溜下山玩儿,在乐河泛舟,乐河的水面都只比堤岸略矮一点儿,现在却是矮了好几尺,而且城中居民都道是早就这样了。谢怜先前并没留意,而此时觉察,方觉种种迹象都触目惊心。他原先还期望着慕情情报有误,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慕情没有让他失望。
确定了这一事实后,谢怜怔怔伫立在河岸边,挡在路上思索。不时有行人从他身边穿行而过,或微笑点头,或好奇瞅瞅,更多的则是乐呵呵地自己做自己的事。不知站了多久,天边微云聚拢,四周淅淅沥沥,竟是下起了小雨。
路上行人捂头望天,道:“真是倒霉呀!下雨啦,赶快回去!”
“是啊讨厌!”
雨点滴滴答答,打在谢怜面上和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自语道:“下雨了?”
有几人打着伞奔过,拉了他一把,催促道:“这位小道长,你还不跑吗?雨越来越大了!”
谢怜便稀里糊涂地也跟着跑起来了,同那群人一起跑到一座长屋下。那几人收了伞,彼此哈哈笑道:“幸好今天出门看云多带了把伞,不然就要变落汤鸡啰。”
“好久好久都没下雨了吧,这一场只怕是憋久了,大着呢。”
“哎呀你看,果然又下大了!要变暴雨了!”
雨珠坠地,破碎四溅。这些人的口音都亲切至极,更加令谢怜深切地体会到,这里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些是他熟悉的子民。聊着聊着,那雨渐渐小了一点儿,几人都道:“趁现在小了点,赶紧走吧!”说着,纷纷撑伞出了屋檐,谢怜却仍站在原地。几人回头看他,商量了几句,一人走过来,将手里一把旧伞递给了他,客气地道:“这位小道长是不是回不去了?我看这雨还有点儿大,要不这把伞你拿去用吧。”
谢怜这才回过神来,道:“多谢了。那您呢?”
前方雨中几人哄哄地道:“我们可以挤挤,走啦走啦!”
听同伴催促,那人塞了伞到谢怜手里便跑了。几人啪啪踩着水远去,谢怜则握着那把伞,站了一会儿。忽然,他看到前方半远不远处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庙,遂撑起了伞,在雨中朝前走去。走到近前,见小庙门前左右两边对联分别书写着“身在无间”“心在桃源”,终于确定,这是一座太子殿。
三年之间起八千座宫观,自然不可能每一座都如太苍山上的那般华丽铺张,博人惊叹,其中也有不少民间草根人士建来凑数凑热闹的。不设功德箱,没有庙祝,只放一尊泥塑像,摆几个盘子,供一些点心和果子。有心人偶尔来清扫一下,便可独当一殿。
藏在这不起眼角落里的,就是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太子殿。还没进去,谢怜就看到了那尊几乎可说是憨态可掬的太子神像:花里胡哨的衣服,粉□□白的大脸蛋,傻乎乎的大笑容,简直是个大娃娃。若不是心事重重,他肯定就笑出声了。
这三年来,谢怜见过的神像,不说五千也有三千,从没见到过哪一尊神像和他本人一样的,不是太丑就是太美。别的神官应该大多数是太丑,他的则刚好相反。他原本也没仔细看,一眼扫过去罢了,谁知,却在这一眼里捕捉到了一抹突兀的雪白,视线又扫了回去。
这一尊粗糙的泥塑太子像的左手上,握着一束雪白的花朵。
花瓣洁白,沾着一点晶莹的露珠,娇嫩至极,散发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甚是可爱。仙乐太子像,标准姿势是“一手仗剑,一手执花”,然而,那左手执的花,当然是工艺精绝的黄金花、宝石花、玉石花,这还是谢怜第一次看到有他的神像手里拿真花的,不禁凑近了点。
细看才发现,这神像的左手原先应该是的确拿着一支泥巴花的,但不知是塑像师傅手艺比较差,花掉了,还是被人恶作剧摘掉了,如今只剩一个小洞。那束小白花,就是刚好插|在了这个小洞里。若是谁人特地摘采来填补神象左手上的空缺的,那可真是有心了。
刚想到这里,谢怜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没回头,先是隐了身形,带着那把伞轻飘飘地掠到了神台上,这才转身下望。只见庙外灰蒙蒙的大雨中,闯进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浑身湿透,身上是脏兮兮的旧衣,脸上是脏兮兮的绷带。右手牢牢地拢在左手拳头上,仿佛在护着什么东西。奔进庙中后,他才缓缓打开双手。
只见一束小小的雪白花朵,静静绽放在他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更文最后的一步:卡标题!最后我还是觉得,“逢尔”比“逢人”浪漫。
“遇到你”,光是想想都觉得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之一了
第73章 世中逢尔雨中逢花 2
谢怜想起了点什么, 轻轻“咦”了一声。
那张缠着层层绷带的脸,不可避免地让他想到了三年之前遇到的那个小孩子。但他也不能确定。悲观地想,那幼童只身逃下太苍山之后,真的还能再活三年吗?
这时, 那少年走过来,踮起脚尖,把泥塑像手里的花朵取下, 换上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束。谢怜就坐在神台上,看得清楚, 新换上的这一束花,花瓣更为娇嫩、饱满、水灵, 香气也更加馥郁,一定是刚刚才采来的。莫非, 他每天都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庙里, 给这尊泥塑像的左手换上一束新摘的鲜花?
而且,奉上鲜花后,那少年站在泥塑太子像下,合掌结印,默默祈福, 竟是没有像旁人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跪了再说, 当真是把谢怜的话听进了进去。
三年了。那么多参拜过谢怜的信徒,有达官贵人, 有当世名流,有惊世之才, 然而,让谢怜真正觉得“用心”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而且是个衣着寒碜,那些华美贵丽的金殿都不会放进去的小孩子,所以才只能到这草根神庙来参拜。
这可真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庙门口传来一阵啪啪的踩水之声,一群孩子撑着雨伞,嬉闹奔过。原本谢怜以为他们只是路过,谁知这群少年跑过去后,又跑了回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一般,拍手道:“呜哇呜哇,丑八怪又被赶出来了!”
这群少年与庙里这名小信徒年纪相仿,却个个都比他高大,看样子被父母养得很好。大概是节日将近,都穿着新衣新鞋。他们在庙门口踩水打闹,笑容天真活泼,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仿佛并不觉得“丑八怪”是个坏话,也不觉得自己话语伤人,就真的只是觉得这么喊好玩儿。那少年握紧了拳,然而拳头太小,毫无震慑力,门外又喊:“丑八怪今天又要睡庙啦,当心回家你娘打死你!”
谢怜皱眉。那少年绷带下露出的一只眼睛爬满血丝,扬拳怒吼:“我没有家!!我没有娘!她不是我娘!都滚!都滚!再喊我打死你们!!!”
那群孩子却有恃无恐,吐舌头道:“你敢打我们,小心我们再告诉你爹,让他教训你。”
有的则挤眉弄眼,道:“是啊,你没有娘,因为你娘不要你啦。你也没有家,你家里人都嫌弃你。所以你只能在这个破庙……”
到这里,那少年突然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他个头虽小,气势却足,一声暴喝,吓得几个孩子要跑,然而跟他扭打作一团的那少年喊道:“怕什么!我们人多!”于是又都回来七手八脚去拉他打他。谢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挥手,空气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怪力分开了两拨孩童。随即地上飞起一泼强劲至极的水花,掀了那群少年一排跟斗。
毕竟是孩子,被莫名其妙摔了个诡异的跟斗,又喝了一口泥巴脏水,身上的新衣也全都湿了,变得比他们嘲笑的对象还脏还丑,登时从哈哈大笑变成了哇哇大哭,从地上爬起来,哭哭啼啼抓着伞一溜烟跑掉了。
谢怜摇了摇头。他堂堂武神,斩邪魔鬼怪,保出行平安,还是第一次介入这种幼儿纷争,即便是赶跑了坏的一方,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他回头去望那少年,微微一怔。
混乱中,那少年头上绷带被扯下了一半,露出的半张脸上都是瘀青肿紫,显然不是方才被打的。谢怜还没来得及细看,他便一声不吭地缠好了绷带,抱着膝盖,坐到了泥塑像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