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60)
这种赌儿赌女赌人寿命和暴毙的赌局,真是十分造孽了。而且,小打小闹倒也罢了,万一哪天赌得太大,天界迟早不能袖手旁观。闻言,花城看了看他,道:“殿下,你问过郎千秋,为什么他要冲出去没有?”
谢怜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问。花城又道:“我猜,他肯定跟你说,如果他不做这件事,就没有人会做这件事了。”
谢怜道:“你猜的很准,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花城道:“那么,我就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如果我不掌控这种地方,还是会有另一个人来掌控。与其掌控在别人手里,不如掌控在我的手里。”
谢怜明白了。
各有道路,他并不知鬼界是怎么个情况,本也不好多说。花城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哥哥的关心了。”
正在此时,谢怜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一名年轻男子道:“城主,那名绷带少年,属下已经找到了。”
谢怜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青年站在极乐坊门口,珠帘之外,正微微躬身。而他手里抓的,正是那名衣衫褴褛的绷带少年。
花城头也不回,道:“带过来。”
那黑衣青年便提着那少年走了进来,将他轻轻放在地上。那绷带少年可能是知道跑不了了,被放下来后只是低头。而谢怜无意间扫过那青年的手腕,忽然发现,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这个东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咒枷!
那青年将人送过来了,又是一欠身,这便退下了。谢怜原本应该多看他几眼的,然而,眼下还有更需要他关注的人。他俯身靠近那少年,赶紧抢先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对,再也不会了。”
那少年一双大眼,惊疑不定。可能是逃跑了好几次,也没力气再跑了。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墨玉榻上的小案。谢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案上摆着一盘色泽鲜艳的果子。
想来是这少年东躲西藏许久,多日没有进食。谢怜转向花城,还没说话,花城便道:“你随意。不用问我。”
谢怜也顾不得再客气了,道:“多谢。”将那盘水果拿过来,递给那绷带少年。那少年一下子把盘子夺过来,囫囵地就开始往嘴里塞。
看来,他真是饿了很多天,饿得狠了。就算是在谢怜最落魄饥饿得像条野狗的时候,吃得也未必有他这般狼吞虎咽。谢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慢点。”
顿了顿,他试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边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似乎想要说话,但就是说不清楚。花城道:“他可能很多年没跟人说话,不怎么会说了。”
的确,这少年好像跟小萤都没说过几句话,怕是早就这样了。谢怜叹道:“慢慢来吧。”
这时,那少年忽然张了张嘴,道:“……萤……”
谢怜立即望向他,道:“你说什么?你是在说小萤姑娘?”
那少年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道:“……萤。”
谢怜懂了,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叫你萤?”
那少年又点头。这时,一盘水果已经全被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谢怜看他脸上绷带被染得血迹斑斑,黑黑红红,思索片刻,温声道:“你你脸上有伤,看来很严重,我帮你看看吧。”
一提到这个,那少年眼中又流露出惧色。然而,谢怜一直温声相劝,他便乖乖坐了下来。
谢怜到他身前,从袖中取出一瓶药粉,要去解那污迹斑斑的绷带,花城在一旁道:“我来吧。”
谢怜摇了摇头,慢慢动手,把那头系得乱七八糟的绷带解了下来。
果不其然,这少年的脸上,虽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但是,那些恐怖的人脸已经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连片鲜红的伤疤。
上次与君山一见,他脸上虽然有烧伤,绷带上却没这么多血迹。这少年果然是后来又用刀子,去切割或划烂那些人面疫留下来的人脸了。
谢怜一边往这少年脸上涂着药粉,一边手都在微微发抖。这时,花城握住他手腕,又道:“我来吧。”
谢怜摇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沉声道:“不必。我自己来。”
八百年前的仙乐皇城,许多被感染了人面疫的人走投无路,都会选择这么做。那景象,当真是人间地狱。有的下手失误,刀割到了不该割的地方,流血过多而死去。有的虽然去掉了人面,那伤口却再也好不了。
而谢怜一层一层地给他缠上新的绷带,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脸型和五官其实都十分端正,鼻梁秀挺,双眼更是黑白分明,原本该是个清俊的少年郎,现在却是这么一副令人窒息的容貌。他也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就算切去了那些畸形的人面,这依旧是一张令人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脸,此后,永远也恢复不了本来面目了。
谢怜好容易才给他重新缠好了新的绷带,颤声道:“你是仙乐国人吗?”
这少年那双大眼睛望过来,谢怜又问了几遍,他却摇了摇头。谢怜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萤似乎想了想,才答道:“……永……安……”
这少年竟然是永安国的人!
谢怜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脱口道:“你有没有见过……白无相?”
第41章 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3
白无相。瘟疫之源。不祥的象征。
这一位“绝”, 常年穿一身雪白的丧服,手挽招魂幡,脸上则带一张哭笑面具。所谓哭笑面具,就是半边脸哭, 半边脸笑,不知究竟是哭还是在笑。只要在什么地方看到他,就代表这个地方很快要死人了, 天下即将大乱。
谢怜至今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白无相的情形。他站在仙乐皇城的城楼之上,顶着一脸的黑灰和满面的泪水, 俯瞰下方。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城外尸殍满地之中, 大袖飘飘,清晰至极。谢怜低头看他, 那个白色的幽灵也抬头, 望向谢怜,冲他挥挥手。
那张哭笑面具,是谢怜数百年后仍挥之不去的梦魇。
后来,旁人给白无相的评语是“白衣祸世”。他乃是血雨探花出世之前,上一代诸天仙神的噩梦。如果不是君吾亲自将他灭去, 只怕这个噩梦要持续至今。
然而, 萤似乎并不清楚“白无相”是谁,只懵懵懂懂地看着谢怜。也不知道是没听懂, 还是对不上号。半晌,他忽然又“啊!”的一声大叫, 原来谢怜不知不觉中抓住了他的肩膀,握得用力了。他一叫,谢怜回过神来,连忙松手,道:“对不起。”
萤什么样的殴打没受过,只是捏一下,不算什么,摇了摇头。谢怜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花城沉声道:“你太累了,先休息吧。”
他话音刚落,大殿侧面的一扇小门娉娉婷婷地进来两名女郎,要带走那少年。谢怜不知她们要做什么,花城却道:“放心。只是带他下去洗一洗,换身衣服,处理下伤口,整出个人样。”
那少年一身脏污,狼狈不堪,身上必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伤口。谢怜心神微定,道:“好。有劳了。”那两名女郎这才上前,带了人下去。萤频频回头,谢怜道:“没事的,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那少年被带走之后,花城转向他,道:“你先坐下休息吧,暂时别见他了。若想问什么话,我自会撬开他的嘴。”
谢怜听他说“撬开他的嘴”,觉得这措辞略可怕,道:“不必了。他若是说不出什么来,就算了。慢慢来吧。”
花城到他身边并排坐了,道:“这少年你打算怎么处理?”
谢怜脸现倦色,想了想,道:“我想,先把他留在身边,带着再说。”
花城的神色却像是不怎么赞同,道:“你不如把他留在鬼市。我这里不多他一张吃饭的嘴。”
谢怜凝视他,由衷地道:“三郎,多谢你。但是……”他叹道,“我说要把他带着,要做的,还有很多。”
萤的相貌骇人,没有什么本领,连话都说不清楚。鬼市的确是花城的地盘,他若愿意罩着,没人能伤到那少年,也不会饿着他。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其实是要慢慢引导这少年,将他的神智和言语都梳理清楚,让他能有个正常的样子。鬼市虽热闹,却群魔乱舞,鱼龙混杂,不宜为此。除了自己,谢怜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愿意花费许多耐心去引导这少年了。
谢怜缓缓地道:“你帮我找到这少年,我已是很十分感激。既然找到,接下来的事也不能再麻烦你了。”
花城似是仍不赞同,但也不多说了,淡声道:“没什么麻烦的。你在我这儿,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谢怜忽然想起了方才在街上参与群殴的郎千秋和师青玄,道:“泰华殿下还在你这里,不若我让他先行离去。”说真的,郎千秋若是不能在这儿显露法身,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花城却道:“随意。他我就不管了。”
谢怜始终是有点好奇,还是问了,道:“有神官在你的地界里乱走,你也不管?”难道花城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花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浊流地狱,群魔乱舞,实际上,谁都想来晃一晃。便是你们天上那许多神官,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百般唾弃,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却都是悄悄乔装来这里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闹事我懒得管,闹起事来正好,这可是他们先越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