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100)
谢怜嘴边笑容一僵。之前在皇宫听到父母背后对话,谢怜觉得,他父亲还是想他的,并不像他以前看上去的那般对自己有意见。本以为多少会表现出一些高兴,那样的话,自己也一定会软和态度,谁知国主却如此反应,他气也上来了,肃然道:“我为什么下来,还不都是因为您?永安有今日之乱,您扪心自问,是不是也有一定责任?”
国主神色大变,厉声道:“你管这些做什么?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
他连自称也不注意了。皇后垂泪道:“都这样了,你们干什么还要吵?”
谢怜道:“不是吵。就算您是国主,是父亲,但您若是有责任,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何不尽力赈灾?就算赈灾银被层层吞了,为何不整治贪官污吏?若是您雷厉风行,抓一个办一个,还有哪条蛀虫敢贪,难道情况会不比现在好?”
国主额头青筋暴起,拍桌道:“住口!无知小儿,你当国库是无底洞,有多少缺口填多少?还抓一个办一个,要是这么容易,为君的一声令下就能立竿见影雷厉风行,何以历朝历代贪官污吏从来没有根绝过?你懂什么,跟我来谈治国!”
谢怜道:“好,我是不懂。那就算皇城没有灾民的容身之处了,您为何不多给这些灾民一些盘缠,好生安抚,派军队护送他们东迁?”
国主指天道:“滚。快滚!滚回你天上去!看了你就烦!不准再出现!”
谢怜满心热血下来,见了父母第一面,却是听到父亲让自己滚回天上去,一声不吭,对他一躬身,退下了。皇后追出来拉住他,道:“皇儿啊!”
谢怜道:“母后,您别担心,我只是去王都走走,看看现在的情形。”
皇后摇了摇头,道:“我不懂这些国家大事,但我懂你父皇,他是怎样做国主,这么多年来,我是看得到的。你可以心底觉得他做得不好,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只是不说罢了。但你当面说他不用心,诛心了。”
谢怜欲言又止。皇后道:“你虽为太子,却没做过国主。治国不同于你修道。你刚入皇极观的时候,国师说过,修道只在乎本心,是这么说的吧?可是,世上很多别的事,只有用心也没用。你还得有能力,不光你要有能力,你手下的一批人,都得有能力,还得和你是一条心。”
谢怜默然不语。良久,他道:“国库当真空虚得厉害?我不需要庙宇的,让他不要修那么多,那些金像,全都推了吧。”
皇后无奈道:“你这孩子,修庙固然有你父皇的私心,想要给你好的,想你在天上好。可是,你知道,八千宫观里,真正是你父皇修的有多少吗?你不知道吧。”
谢怜当真不知。他想了想,道:“……一半?”
皇后道:“真要是你父皇建了四千多座,不等永安人闹起来,皇城就先闹起来了。都说了国库空虚,哪来的钱修那么多?你父皇修,旁人跟了他的风,也一窝风地跟着修,这些也要算到他头上吗?”
谢怜怔然。皇后低声道:“你父皇做的是不够好了,但他……尽力了。只是,这世上的事,光是尽力,都是不够的。”
顿了顿,她又道:“你现在是看着那些永安人可怜,所以责怪你父皇。但难道都是我们在欺负他们吗?其实……”
国主在御书房内发出怒声:“你跟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让他赶紧滚回天上去!”
皇后回头,叹道:“皇儿,你别下来了,你回去吧。”
离了皇宫,谢怜沿着神武大街一侧一条小巷走着,恰好风信和慕情也赶来了。慕情不可置信道:“殿下你自请下凡了?你去神武殿和帝君说了?”
谢怜道:“嗯。”
慕情道:“为什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风信便奇怪了:“殿下要做什么还要事先和别人交代吗?”
慕情却有些失态了,道:“为什么不?我们是他的人,我们现在是跟他绑在一起的,他一举一动都跟我们的处境息息相关,我想要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有什么不对?”
风信道:“殿下做什么我们不都得跟?他要干什么他自有分寸,你在怕什么?”
“我……”
谢怜道:“够了。别吵了!”
风信和慕情当即闭嘴。这时,一列游|行队伍从大街上通过,成千上百的百姓高声呼道:“永安不除,国无宁日!”
“乱国毒瘤,欺人太甚!”
仙乐人从来不曾对什么东西有如此之强的攻击性,谢怜不禁蹊跷。而风信道:“怎么这里面还有个女的?”
果然,游|行队伍里,一名少女冲在最前列。那少女肤色雪白,明眸黑亮,面颊绯红,却不是羞色,而是怒色,十分引人注目。慕情此时已调整好了情绪,冷冷地道:“殿下不认识她吗?”
谢怜道:“不认识。”
风信却皱眉道:“像是有点儿眼熟?”
慕情道:“那是源头之一。”
谢怜道:“什么源头?”
慕情道:“势不两立的源头之一。之前,因为皇城里的永安人越来越多,有的还不好好呆在一起,四处流窜惹事,朝中都在商量着驱逐之事,风声也早就传了出去。有个永安人想留下来,不想走,就铤而走险,一天晚上,潜进一户富人家,把那家的女儿掳走了。”
他这么说,谢怜乍听尚未反应过来:“不想走为什么要掳一户富人家的女儿?”
慕情看他一眼,道:“想娶她。但是,如果不靠强掳,不会有皇城人家的女儿肯嫁给永安人的。”
他没明说,但谢怜也明白了。
他从未想到过,竟然还可以这样,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突然涌上一股作呕的冲动。风信则当场就骂了出来,道:“恶心!”
这时,一群姑姑婆子急急上来要把那少女拉下去,看样子,她是趁家里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来的。那少女却是不依,道:“我怕什么!我有什么要觉得羞耻的,又不是我的错!”
风信道:“咦,这姑娘性子倒是挺烈的。”
慕情道:“是。偏生她家还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她父亲是朝中重臣,母家是皇城富商,不肯吃了这个闷亏,更不可能就这么嫁了人。先把那永安人打死了,不久,全城的富商和名流都联名上书,悉数了永安人入城以来的数宗罪,恳请国主陛下把这些人都关进大牢。大臣们立场如何,更不用说了。”
顿了顿,他又轻描淡写地道:“听说这女子的父亲曾想要把她送进宫,争取太子妃之位,殿下应该很早以前也见过几面的,居然没认出来。”
谢怜终于发现,所有事情,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到了这个地步,城内城外,早已势不两立。臣民都群情激愤,国主若还护着永安人,岂不是在打自己人的脸?最终决定让他们带盘缠撤出,大概已经会惹来一批人的不满了。比敌人的不满更可怕的,就是自己治下臣民的不满。虽说原本全都是仙乐的臣民,但现在,恐怕已经没几个人这么认为了。
他高高在上,久不知人间事,而他的父亲却还在人间。身为一国之主,要用人,要用钱,所处位置和所受压力,怎会和他一样?
就如同永安人在皇城中占地、喧哗、偷窃,对他一尊住在庙里的武神而言,大概都是小事,不值为之生气,忍忍就过去了。但是对皇城中的百姓而言,却是切切实实、日日挥之不去、难以容忍的折磨。
谢怜不禁想起,国主的两鬓比上次所见,斑白的更为厉害了。上次说是要染,恐怕也再没有精力去染了。他小的时候,坚信父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君王,越长大越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的父亲经常犯错,虽然是国主,但谈不上英明无双,有时还有些小迂腐,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越明白就越失望,国主觉察了他的失望,所以也就越来越不能容忍他的反对,以及被他看到自己的失败。
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会希望儿子看到自己的失败。在儿子面前,父亲必须永远是高大的。而他在这种时候出现,对自己的父亲说:你做的真差,差到我只能下来帮你救场——国主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那少女终究是被她家里人拉了回去,而其余人继续□□,摇旗呐喊。半晌,慕情道:“殿下,回去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天时,地利,人和,尽失罢了。”
正如神武殿上君吾对他所说的:世事自有定数。这句话,岂非就是在对他说:你仙乐国,气数已尽,随他去吧。
就连皇后,他的母亲,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要见他,可真的见到他了,却让他回去。谢怜如何不知,他们不愿让他面对这个难关,宁可他作壁上观,过好自己的就行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
“……”
谢怜沉声道:“不会的!”
说完,他大步迈了出去。
第78章 平永安太子上战场
他身后的风信和慕情皆是一惊, 道:“殿下!”立即抢出去,护在他身侧左右。
然而,整条神武大街上的百姓们却都已经看到了出现在正前方大街中央的白衣少年。游|行队伍混乱了一阵,重组了。上千人层层叠叠地包围住谢怜, 第一个人不敢确定地道:“您是……您是太子殿下吗?”
第二个人迟疑:“不是说太子殿下飞升了吗?不是凡人了,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三个人高声道:“是他!三年前上元祭天游的时候,我亲眼见过的, 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