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90)
风信还吊着一条手臂,站起身来,道:“我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他一上山,进到仙乐宫没多久,突然这一堆黑乎乎的玩意儿就从别的山头飞了过来,全都往殿里蹿,围着他蹿,越聚越多,出都出不去。”
谢怜望了望四周被烧得一片焦黑的、柱子是柱子、墙是墙的仙乐宫,道:“那这火怎么回事?”
慕情的脸上全是黑灰,道:“我们出不去,就画了个阵守着。这群怨灵就引了烛火,烧了纱幔,想逼我们挪出阵法。”
风信道:“幸好殿下你赶到的快,一把就抓住要害了,不然再烧一阵,连阵带人都烧没了。”
闻言,慕情闭上了眼,微微低头。而那边,几位国师已经围着那幼童,细细端详起来。谢怜道:“国师,这孩子,可有不妥之处?”
若有不妥之处,比如,被妖魔鬼怪俯身,谢怜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在皇极观修行数年,他专门炼过眼力,少有东西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然而他并没看出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国师摇头,应该是也看不出来,问那幼童:“你生辰八字是什么?”
红红儿对所有人仿佛都很戒备,充满了敌意,只是瞅他,不说话。谢怜温声道:“你说吧,国师是要为你看命格,是为你好。”
他一发话,红红儿便低声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国师皱起了眉,掐指开始算。几人看一会儿,低声讨论一会儿,神色越来越凝重。看得谢怜也越来越凝重。
虽然国师是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的油滑青年,但谢怜最清楚,他师父能坐镇皇极观,究竟有多少本事。仙乐首席国师梅念卿,“算”字一绝名动天下。谢怜跟几位国师学剑学法,偏偏不曾向主国师学看相算命,只因为国师说此乃江湖之术,他贵为太子千金之躯,用不着学这个,加上他自己也不感兴趣,就不曾涉猎,但只要国师出手,必然无差。
半晌,算着算着,国师额头上冷汗越来越多,喃喃道:“难怪……难怪……难怪祭天游给他毁了,黑殿的阴灵一闻到他就兴奋,仙乐宫也烧了,这……这……这可真是……”
谢怜道:“真是如何?”
国师抹了一把冷汗,突然一下子退开了八丈远,道:“太子殿下,你这可真是捡了个了不得的东西上山了!这个小孩儿,毒得很,他是个天煞孤星灭绝的命,阴邪东西最喜欢的那种,谁沾谁倒霉,谁亲谁丧命啊!”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大叫,红红儿一跃而起,朝国师一头撞去。
他声音虽然稚嫩,这一阵大叫里却满是愤怒,仿佛满心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听得在场数人心中无不一颤。国师连连后退,几位副国师把红红儿拦了下来,这幼童分明浑身是伤,却连撕带打,简直像一条红了眼的疯狗,果真凶悍至极。国师道:“快放他下山,快放他下山!都别碰他啊,我说真的,这命太毒了,碰都不要碰!”几位副国师连忙跟他一起躲开,慕情和风信都不知该不该动。见旁人避他如避蛇蝎,那孩子一怔,厮打得更凶,边咬边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忽然,一双手拦住了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圈了起来。一个声音在他脑袋上方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
那幼童紧抿着嘴,死死揪住腰间这双手雪白的袖子,犟着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没忍住,那一只睁得滚圆的黑眼睛突然滚下一行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谢怜从背后搂着他,肯定地道:“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谢怜真的好中二哈哈哈哈[打死]
第68章 人上为人人下为人 3
红红儿猛地转身, 把脸扑在谢怜怀里,狂声大叫起来。
这叫声没有字句,毫无意义,连哭声都不是, 却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看是谁,可以被当做一个成年人濒临崩溃时的发泄嘶吼,或者是被一刀割开了喉咙的小兽在垂死挣扎, 仿佛唯有死去才是他的解脱,谁都可以发出这种声音, 却独独不该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发出的。因此,他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半晌, 国师道:“我说真的,还是放开为好。”
风信这才回过神来, 道:“殿下!快放开。”
谢怜道:“没事。”那位祝师兄却十分关心太子殿下的安危, 又见红红儿把血泪鼻涕都蹭在谢怜的白道袍上,前去拉那幼童,口里道:“小朋友,使不得!”谁知越拉,那幼童却啊啊大叫, 死不放手, 手脚并用,越抱越紧。上来三四个道人七手八脚都拉不下他, 反而让他像只小猴子一样,整个人都挂在谢怜身上了。谢怜又是好笑, 又是可怜,一手托着红红儿,顺着他瘦弱的脊背安抚,一边举起另一手,道:“没事,不必担心,就让他这样吧。”
顿了顿,感觉怀里的幼童不抽了,逐渐安静下来,谢怜才轻声道:“仙乐宫失火,没别的人伤着吧?”
慕情道:“没。留在屋子里的,就我们几个。”
由于仙乐宫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谢怜自然没法再待了。
确认只是烧了屋子、并没伤到人后,一众赶上峰来的道人们开始清理现场,翻到那些金灿灿的残渣和发黑的宝石,俱是心痛不已,谢怜却不怎么在意。
他除了日常所用之物精致一些,本也没放什么贵重物品在仙乐宫内。最贵重的,就是他收集的两百多把名剑,然而真金不怕火炼,这些名剑本来就全都是烈火中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安然无恙。亲自把它们翻出来后,谢怜将之暂时存放在国师们的四象宫内。
至于红红儿,他紧紧抱着谢怜,大哭一阵,哭累了,睡了过去。谢怜本想把他带下太苍山,找一处地方安置,国师却要他先去四象宫一趟,于是,谢怜先带着他过去了。
把那幼童放到屋内榻上,谢怜随手给他掖了掖被角,放下帘子,带着风信和慕情退了出来,道:“国师,这孩子的命格,当真那么可怕吗?”
国师撇着嘴道:“你不如自己算算看,他出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三人默然。这幼童一出来就万众瞩目之下掉城墙,迫使上元祭天游三圈中断。再出来就是戚容为拿他出气纵马拖地,大街扰民,使至风信断臂,谢怜与国主冲突,皇后垂泪。现在,又引得整座太苍山上黑殿镇压的怨灵都破印而出,还烧了仙乐宫。果真是厄运连连,如影随形。
谢怜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国师道:“解决?你指什么?改命吗?”
谢怜点头。国师道:“殿下,你不跟我学术数,所以这方面,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如果你懂,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谢怜怔了怔,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国师便拿了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道:“太子殿下,你还记得,你满六岁时,陛下与皇后召我进宫为你占卜,我问过一个的问题吗?”
望着那杯氤氲茶水,谢怜想了想,道:“您是说,杯水二人吗?”
当时为给谢怜测命理,国师问了许多个问题,有有解之问,有无解之问,谢怜每答一个国师就变着花样夸他,听得国主与皇后笑逐颜开,也有不少问答传为佳话。但其中有一个问题,谢怜答了之后,国师没有作任何评价,外界也并不耳熟能详,就连风信也不大清楚,慕情更是不曾听说。这个问题就是“杯水二人”。
国师道:“二人行于荒漠,渴极将死,唯余杯水。饮者生,不饮者死。若尔为神,杯水与谁?——你先不要说话,我问别人,你看看他们怎么答的。”
他后面一句是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二人说的。慕情斟酌片刻,谨慎地答道:“能否请国师告知,这二人分别是何人,品性如何,功过如何?须得知根知底,才能做决断。”
风信则道:“不知道!不要问我,叫他们自己决定。”
谢怜噗嗤一笑,国师道:“你笑什么?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的吗?”
谢怜敛了笑意,正色道:“再给一杯。”
闻言,风信和慕情一个转脸,一个低头,似乎都不忍卒听。
国师则继续道:“这天底下的气运,好坏,都是有一个定数的。就如同这一杯水,总也是那么多,你喝够了,别人就没得喝。一个人多了,另一个人就少了。想改命换命?虽然很难,却不是不可以。但如果你改了这个小孩儿的命,那别人的命数也会跟着被改动,又增冤孽。你当初说要再给一杯水,就跟你今天说要选第三条路一样,意在开源,想得挺美,但是,基本不可能做到。”
默默听着,谢怜并不赞同,但也不过多反驳,道:“多谢国师教诲。”
国师把那茶水喝了,砸吧砸吧嘴,道:“那可不必,反正教诲了你也不会听的。”
“……”谢怜轻咳一声,道:“国师,今日神武殿前,弟子一时有所感,言语冲撞,多有冒犯,还望国师海涵。”
国师双手笼袖,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得意弟子,又是太子殿下,我还能不海涵吗?殿下,我可以说,你是我见过最得天独厚的人。”
不解其意,谢怜侧耳细听。国师道:“你有天资,有抱负,肯用心,下苦功。出身高贵,秉性仁善。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天之骄子四个字。但我还是不放心你,我怕你过不了那一关。”
谢怜道:“不放心是指?”
国师道:“虽然你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但是,有些东西你还远远不懂,别人也没法教。就说今天在神武殿上,你讲的那些,不应崇神拜神什么的,虽然是很少有人想到这个理,你年纪轻轻便有所思,不错了。但你也不要以为上天入地古往今来就独你一个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