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79)
当然，太子峰原本是不叫太子峰的， 因为在此修建了太子殿，这才更名。丛生的杂草中，依稀残存有东一片、西一片的龟背锦铺地，还藏着一大片焦黑的石基。那是曾经大殿的地基。穿过去，残垣断壁，琉璃瓦砾之中，还有一口缺口古井。
从上往下望去，这口古井早就枯死了，距离下方井底不过几尺之隔，眼见的全是淤泥。谢怜却毫不犹豫地一抬脚，跳了下去。
他没有摔到淤泥上，却是穿过了这层幻象，下落了几丈，脚底触到了坚实的土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望望，上方也不见日光，似乎被一层幕布遮挡住了。
他在井底一阵摸索，摸到了几块石砖，按特定顺序依次按下。听得一阵“轧轧”之声，一旁开了一道极为低矮的小门。谢怜趴了下来，顺着这道小门后的通道，慢慢往里爬去。刚进去，就听到这道小门在他身后又“轧轧”合拢。半炷香后，终于爬到了尽头。谢怜直起身子，打了个响指，托起了一簇火焰。
在这一团小小的火焰明亮起来后，仿佛是在回应，不远处，也有一处淡淡的光晕透出，仿佛是一颗明珠。须臾，越来越多的明珠光晕亮起，连成一片，四周忽然亮了起来，可以看得分明，此处是一座空旷的地宫大殿。大殿顶上，镶嵌着千百星辰。
很难料想到，仙乐古国的皇陵，竟然就藏在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太苍山下。那些闪烁的星辰都是夜明珠和金刚石，夜明珠遇光则亮，金刚石与之交相辉映，如梦似幻。如同缩小了一片银河，安到了天花之上。每一颗明珠和金刚石都价值连城，只要撬下一颗，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谢怜却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穿过了地宫大殿，来到最后那间墓室。
与大殿相比，这间墓室可以说是极为简易了，它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完成。墓室中搁着两具棺椁。而两具棺椁中间，站着一个人，周身华服，脸带黄金面具，一剑递出，剑光雪亮，正指向他。
然而，谢怜仍旧是没有看他，自顾自走进来。这人也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其他动作。不过是因为，谢怜心中清楚，面具之后没有脸，华服之下，也没有人。有的只是一个用木干草绳扎成、可以假乱真的空架子罢了。
多少年来，只有这一身华服，和一张面具，代替了他，陪伴着这两具孤零零棺椁。两具棺椁上各自摆放着一个小金盘，金盘里的东西却有些格格不入。缩水缩到干瘪得只剩一个核的果子，发霉发黑到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硬块。谢怜进来后把盘子里这些东西收了，丢到墓室角落，在怀里摸了摸。他身上本来还有半个馒头，但那个馒头给花城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道：“父皇，母后，对不住，我忘了带东西来看你们了。”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谢怜便在一具棺椁前，慢慢靠着它坐了。
发呆半晌，他道：“母后，我看到戚容了。”
他道：“戚容化鬼了。我真不知道他这几百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他杀了好多人，我真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他还待再说，忽然，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了一丝细细的哭声。
谢怜一僵，神色瞬息大变。
凝神细听，不是错觉。真的是哭声。这哭声很低，很小，若不屏息凝神，根本听不出来。而且，这个声音很细，不是个小孩，就是个女人。
这哭声真的离他太近了，仿佛只搁着一堵薄薄的墙壁，简直就是贴着他发出来的。谢怜猛地转头，终于确定了——这声音，就是从他靠着的这具棺椁里漏出来的！
万分惊愕中，谢怜脱口而出的第一句竟然是：“娘，是你吗？！”
然而，随即他就清醒过来了，他期望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他的母亲早在八百年前便溘然离世，从来不曾化为冤魂。而且这个哭声中的情绪不是悲伤，而是害怕。
那此时此刻，到底会是谁正躲在他母亲的棺材里哭泣？！
谢怜一刻也不能多忍了，左手将棺盖猛地一掀，右手便要将芳心斩下。谁知在他看清棺材里的东西后，这一剑却是硬生生停下了。
躺在棺内的，没有第二个人，只有一条周身漆黑华衣、脸部蒙着面巾的人形。这本来应该是他的母亲，然而，这个人形过于矮小，身形完全不对，而且，还在瑟瑟发抖，根本是个活人！
谢怜一把掀开面巾，发现这个人，是个小孩儿！
一瞬间，他的心都凉了，一把将这小孩抓起，道：“我母后呢？我母后呢！你把我母后的尸身弄到哪里去了？！”
这一身黑衣华服乍看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然而，它却是用一种极为珍稀的密虫茧丝所织就的，成衣还要经数道工序精密处理，再配上草药香囊，密封入棺，可保尸体千年不腐。然而，现在穿着这件异茧丝衣的是这个小孩儿，他母亲的尸身又在何处？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
谢怜根本不敢细想，只能抓着他反复质问道：“我母后呢？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把我母后弄到哪里去了？！”
然而，一个被吓哭的小孩又怎么会回答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谢怜把他拖出了棺椁，忽然发觉从这异茧丝衣上簌簌抖落了一些灰白的粉末，霎时脸色惨白。他望向棺椁内，发现棺底也铺着一层粉末。
谢怜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手一松，把这小孩放开，六神无主地跪到了棺边。他既不敢用手去碰，也不敢就这么让任由这些粉末散落。虽然一点儿也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明白，这些到底是什么。封存了八百年的尸身，被人强行从异茧丝衣里剥离，还会有什么下场？
一时之间，他心神大乱，根本顾不上别的，谁知这时，忽然背脊一寒。谢怜本能地觉察出危险，猛地回头，伸手一握，赤手握住了一把剑锋。
那举剑刺他的，竟然是那木扎的衣架子！
原来早有人在他之前潜伏进来，穿上这件华服，戴上面具，伪装成木架，静待他来。谢怜徒手将剑锋折为两段，满手鲜血却面不改色，一脚踹在那人腹部。那人被踹得趴倒在地，谢怜踩在他胸口上，一掌拍开他脸上黄金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谢怜喝道：“你是谁？！盗墓贼吗？！”
这年轻男子反手抱住他靴子想挣扎，却被他牢牢踩住，动弹不得。谢怜忽然发现，这人有些面熟。这时，那小孩在一旁喊道：“爹爹！”
他这一喊，谢怜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方才在青鬼巢穴里险些被煮了吃的那对父子吗？！
谢怜暴怒，当即打了那年轻男子一拳，道：“戚容，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那男子边吐血边道：“太子表哥，又见面啦！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是用的另一张脸，可这癫狂错乱的笑容，分明就是戚容。他竟是附到了这人身上！
不消说，戚容一定是一边躲避着郎千秋的追击，一边趁乱附到了窜逃的人群里这个年轻男子身上，来到了仙乐皇陵。他带着这个小孩儿，也许是为了食物备用，也许是为了像方才那样把他丢在棺椁里转移谢怜注意力，趁机背后偷袭。谢怜再给他一拳，戚容倒还委屈上了，叫道：“干什么这么生气！我捅你一下你又不会死，嘻嘻嘻嘻！”
谢怜又是两拳，双眼赤红，道：“我母后对你如何？！你就这样对她？！这么对她的尸骨？！”
戚容道：“哼，姨母早就死了，人都没了，还管尸体怎么样吗？不过是尸体没了而已你就这么哭哭啼啼，当初倒是对安乐下得了狠手。”说完，脸色陡然一变，呸道：“还不是要怪你？全都是你的错！你也有脸到仙乐皇陵来哭丧！”
谢怜忍无可忍，脚下用力，戚容大叫一声，鲜血狂喷，却仿佛十分亢奋，道：“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样才是你！打，狠狠地打！少一副忍辱负重有苦难言的样子，看得人恶心死了。”那小孩扑过来大哭道：“哇！爹，爹你怎么了！”那男子吐血不止，他就用手去捂住他父亲的嘴，仿佛以为这样就可以止血。见状，谢怜稍稍冷静下来，收了力道，道：“滚出来，戚容。”
戚容道：“我不滚。我就是不滚，怎么样？来，杀了我！我现在气虚得很，你把这人跟我一起杀了，我说不定也就会死了。不然你一辈子都别想找到我的骨灰！我附身的这个人不过是个杂碎罢了，你动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不会有任何人关心，你太子殿下的圣洁光辉不会有丝毫受损。看！我可是把你妈都碾成灰了，你不杀我吗！”
那小孩哇哇大哭，谢怜的气越喘越急，头晕目眩，浑身发抖。戚容道：“哈哈哈哈表哥，失败啊，何其的失败啊！”
谢怜把他提起来，一拳一拳狠狠地揍他，边打边道：“闭嘴！闭嘴！闭嘴！”
戚容道：“看！露出嘴脸了吧！世上有人比我更懂你吗？没有。你现在虽然一副丧家犬谁都可以踩两脚的样子，然而，其实你心里还是那么骄傲，你容不得别人说你失败！我说你失败，你心里恨死我了吧？快来！还是你要大声告诉我，这个人是无辜的，所以你不会为了要杀我而连累他？来！让我看看你怎么做！”
在这阵似挑衅、似得意的癫狂大笑中，“铮”的一声，芳心出鞘了。
森森剑刃，漆黑如玉，一挥而下！
第58章 神武大街惊鸿一瞥
这一剑刺出， 将妖魔穿心而过，杀死在地上。
“伏魔降妖，天官赐福！”
神武大街两侧，海浪一般的轰声， 一波高过一波。朱红的皇宫大门前，圆场中，那两名扮演天神与妖魔的道人向四周施了一圈礼， 躬身分向两边退下。这一出暖场的武斗看完，百姓气氛高涨。不光街道两侧挤得水泄不通， 连屋顶上都爬满了大胆者，拍手， 呐喊，喝彩。
这般盛况， 当真是万人空巷。仙乐国史上， 若要论一场空前绝后的上元祭天游，那就一定是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