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94)
谢怜霍然起身,国师一把抓住他衣袂,喝道:“回来!你知道为什么神官不能随意在凡人面前显灵吗?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自然有他的道理,别做傻事!”
谢怜猛地回头,道:“那我能做什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国师,现在我的土地上,很多人就要死了!神难道不就是因为能拯救苍生所以才称之为神吗?如果我这个时候都不能出现,那什么时候才能出现?!那我飞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国师抓着他,叹息道:“太子殿下,唉,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平心静气,须臾,谢怜又坐了下来,道:“请说。”
国师凝视着他,道:“我看到了你的未来,一片漆黑。”
谢怜目不斜视地道:“您可能看错了。我只爱穿白的。”
国师道:“我怕你拯救不了你的国民,反而被你的国民拉下神坛。”
谢怜道:“我的国民不是那样的,他们能分清大是大非。如果我不能拯救他们,我呆在神坛上本身就没有意义。”
半晌,国师叹道:“你父皇做的虽然不能说是对的,但也不能说是错的。你说要拨款赈灾,其实你父皇不是没有拨过,你可以看一下效果如何。你说要挖河引水,你自己看看那条河,看看能不能行吧。”
谢怜颔首,道:“明白了。多谢国师。”
离开太苍山后,他一路西行,来到仙乐国的永安城。
二十年来,谢怜从未觉得太阳是如此的酷热、致命。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步,他便觉燥|热难忍,空气里的事物都似乎扭曲了。烈日当空,大地皲裂成一片片土块,苍老而可怖。路便的一条深沟似乎本来是一条河道,却因干旱见了底,黑色的河床散发出异样的腥臭。走了许久许久,他居然都没有看到一块田地,也许有,但是,一定已经看不出来原本是一块田地了。
这时,忽听一人在身后叫道:“殿下!”
谢怜一回头,见两个黑衣身影匆匆奔来,正是风信和慕情。谢怜直截了当地道:“有没有什么情报?”
风信抖了抖胸前衣物扇风,道:“有。这一两年整个西边都缺水,今年爆发了。永安这里最严重,河干了,雨不下,种不了地。有钱的人家好点,只要有钱,也能从远处弄来水和吃的。不过,大多数有钱人早就举家迁往东边了。剩下的要么穷,要么跑不动。”
四野望望,干热的风吹得谢怜长发凌乱不堪,他却全然没有心思整理,道:“国师说我父皇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也下令赈灾了,为何还是这样严重?”
慕情冷声道:“拨十成,下一层,剥一层。剥到最后,半点不剩。自然还是这么严重。照我看,与其白送下去喂蛀虫,不如不拨。”
屏息片刻,谢怜强抑着怒火道:“我要叫那些蛀虫都原封不动地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慕情却提醒道:“殿下,你又忘了,这个不是你该管的。神官不能插手凡间是非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主陛下是专门管人间事的,他都管不过来,你还身负无数信徒的祈愿,如何能应付?你这也想管,那也想管,到最后会徒惹一身腥。况且,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风信道:“要治本,还是得有水吧。殿下要不然让国师转告国主陛下,把东边的水调到西边来匀一匀?”
谢怜摇了摇头,道:“我方才和国师说过这个主意。”
风信道:“国师怎么说?”
“……”谢怜噎了一下,道,“大概就是说不行吧。但我现在发现,的确不大可行。要调水,就要先挖河。然而,挖河就要征民劳作,也不知需要多少年,而且劳民伤财,耗不起了。”
风信点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
沉吟片刻,谢怜道:“不过,如果凡人的路子解决不了,说不定可以试试天界的路子。听说前些年雨师换届,飞升了一位新雨师,人很孤僻,我登门拜访,求问能不能以降雨的形式,东水西引。”
慕情却道:“不行。”
谢怜转头,道:“如何?”
慕情道:“方才我查过了,其实,这两年,不是永安或者西边缺水,而是整个仙乐国都缺水。只是东边靠海、临湖、穿河,不太明显,所以目前还不成灾。但其实整体的水量和雨量,比以前都少了一大截。”
谢怜睁大了眼,慕情接着道:“如果真的挖了一条河,或者以降雨之法,把东边的水挪到了西边,那么,永安这边大概的确可以缓解一下,但也救不了彻底,只能说给他们吊了一口气续命。而与此同时,仙乐之东就会有极大的可能,出现旱灾。”
谢怜一颗心紧绷了起来,道:“而仙乐的繁华地带和绝大多数人口都聚集在东,是西方的三倍不止,尤其是皇城。一旦在这边出现旱情……”
风信道:“后果肯定比永安更严重,死的人要更多!”
慕情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由此引发的动乱,也会更大。”
深吸了一口气,谢怜道:“所以,这就是国师说,我父皇做的未定对,但也未定错的原因吗。不过是做了选择罢了。”
慕情道:“所以,殿下,没有人到你殿中去为永安祈福,是好事。你就交给国主陛下去选择吧。”
谢怜不答,回头。一路上,他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黝黑的皮包骨,男人小孩都赤着膊,胸前的肋骨一排一排,清晰至极,女人都起了一脸的死皮,双眼无神。
所有人都不想动,也没力气动,一切都散发着一股垂死的恶臭,让人想要尖叫着逃离这片奄奄一息的土地,立即回到歌舞流金的繁华王都。
良久,谢怜道:“你们先在这里帮我的忙,能运多少水过来就运多少。我想想。”
风信道:“好。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谢怜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慕情却在他身后淡淡地道:“殿下,你是该好好想想。我们可以帮十天二十天,但不可能帮一年两年,可以救一百人,却不能救几十万人。你毕竟是武神,不是水神。就算是水神,也不能凭空造水。如果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杯水车薪罢了。”
第72章 世中逢尔雨中逢花
闻言, 谢怜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没回头,摆了摆手,兀自前行了。
回到仙乐皇城, 谢怜先去了皇宫。
他也不知为什么要去,并非是为了见父母。不光有身为神官不可在凡人面前私自显灵的缘故,更重要的是, 年岁越长,离家越久, 他越是不知该如何与父母说话,这一点, 大抵天底下所有的儿女都是一样的。因此,他隐去了身形, 在这熟悉至极的皇宫里一通乱转, 别的地方都没瞧见国主陛下,最后来到栖凤宫,这才看到了父亲与母亲。两人屏退了宫人,正在说话。皇后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张黄金面具。那张面具正是上元祭天游时谢怜所戴的那一张, 面庞和五官都是按照谢怜的脸雕的, 因此谢怜戴上它时不觉有异,在别人手里看到却是有些惊悚了。这时, 国主在一旁道:“不要玩那个了,快放着来给我按头。”
国主与皇后, 虽是在人前规矩做得面面俱到,然而,谢怜从小却看得最清楚,他的父母,人后不过一对也会叨唠来叨唠去的普通夫妻罢了。皇后果然把面具放下了,坐过去,帮国主按了两下太阳穴,忽然拨了拨他的头发,道:“你头发又白了。”
谢怜定睛一看,果然,他父亲两鬓微现斑白,无端多了三分苍老之态。他心中寻思:“父皇不是前一阵才去皇极观祈福了吗?那时候他头发还是黑的,怎么会突然白了?”
皇后拿了一面铜镜要给国主看,国主却道:“不看不看。下次去太苍山之前再染染就是了。”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他头发不是这一阵才白的,是早就白了,只是每次去看我之前都染黑了。而我整日聆听信徒祈愿,疲于奔走,极少主动回来看他们,所以才没觉察。”
想到此节,他心中万分惭愧,这时便十分庆幸,父母都看不到他在场。皇后一边给国主按|摩头部,一边数落道:“我每日让你早些休息,你不听我的,还说我整天念你。看看变得这么难看,皇儿见了越发不想理你了。”
国主哼道:“你皇儿自从大了,翅膀硬了,本来就不理我了。”话是这么说,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床边铜镜,嘀咕道:“也没有多难看啊。不还是这张脸吗?”
谢怜一怔。他可真没想到,父亲在他背后还有这样的一面,竟是会酸溜溜地说他的“坏话”,当下忍俊不禁,皇后也是,笑道:“身体比天大,今日早些休息了吧。”
国主摇头:“休息不得。这一阵好些个永安人跑到皇城来了。来就来,偏还要到处嚷嚷,弄得有些人心惶惶了。”
原来,他父亲的头发就是因为永安大旱变白的,谢怜心头一阵说不出的难受。皇后点头道:“我听容儿说了,他今天也遇到一个,据说当时要抢钱。”
国主道:“你看,吓人不吓人。来几十个几百个也算了,但万一全部都过来,这些人全都流窜在皇城里,后果不堪设想。”
皇后犹豫片刻,道:“那也未必会。”
国主微微不悦:“一国之君,怎能拿‘未必会’这种东西来冒险?这中间太复杂了,你不清楚,不说了。”
皇后道:“好,不说了。你说的这些,我原也不懂,要是皇儿还在就好了,起码能为你分忧。”
国主又哼道:“他?他在能干什么?不给我添忧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