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黄昏(6)
“是的,何塞先生。您很乐观,我也希望维克像您一样。”尼雅重重叹了口气,“猎人不会有那么多人手和精力去挨家挨户搜查藏起来的吸血鬼。即使吸血鬼不通过买卖血液填饱肚子,只要小心翼翼地捕食不伤人命,被发现的几率也很小。”
这些话从人类口中说出来实在难得。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水里的鱼在谈论自己被捕捞的风险。但何塞想到这对兄妹做血液买卖生意也挺久了,肯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类和吸血鬼,有这种心态倒也正常。
尼雅又道:“但不知为什么,自从那个外来吸血鬼在黑市上出现后,大家都群情激愤,觉得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老妇人显然也注意到何塞神情的变化,以为他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就露出微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我担心维克,因为那是我的家人,而且,吸血鬼不也曾是人类吗。”
她苍老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安然。
何塞反倒沉默,或者说,他有点羡慕。
待重新组织起语言后,何塞对尼雅说:“不管这里的吸血鬼是否有计划,我还是真诚地建议您劝他不要去跟猎人硬碰硬,我猜猎人很快就会离开的。”
“放心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看住维克,因为我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说罢,这个心态年轻的婆婆做出捧着心口的动作,对何塞挤挤眼睛,“我年纪已经很大了,没剩多少日子。入秋之后也变得腿脚不好,很需要照顾。”
她的哥哥会因为忙着照顾她而难以分心。
何塞立刻心领神会。
这时一件上衣从后面飞过来罩在何塞头上,接着是甩上后脑的一条裤腿。何塞把衣服从脸上撸下来又接住裤子,看到维克多施施然走下楼梯,来到自己的妹妹身边。他的姿态活像守护公主的骑士,而何塞则是被紧盯着的不怀好意的恶龙。
“谢谢。”何塞调动起一个和气的笑容。他本就有一张总是面上带笑的脸孔,即使不笑的时候这张脸也耐看。这气质多么人畜无害,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维克多总像在忌惮他。
“你付了钱。”维克多哼了一声,不接受道谢。
尼雅叫了声哥哥,满是无奈地用轮椅旁竖着的拐杖戳戳自己的兄长。
衣衫说不上褴褛但也差不多的何塞借了储物室把衣服换上,维克多找来的衣服虽然整整大了一码,也比他原本满是尘土的装束强太多,他终于不像刚出土的文物了。
储藏室里也有不少成袋的花土和高高摞起的空花盆,一看便知尼雅平日的爱好。何塞在清新的泥土气味里拎着原来的上衣,撕开已经开线的内衬,从里头摸出一枚青黑色吊坠。它的链子是极其普通的金属,已经有了锈迹,而挂坠上坠着的石头有玻璃珠的大小,边缘粗糙尚未打磨,非常不起眼。但何塞知道,如果对着光源去看,这颗石头却另有一番景象,能够随着角度不同散发出从青黑到水蓝不同程度的光晕,像琉璃一般美轮美奂。
这是他吸血鬼血缘意义上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伊诺是个无名客,何塞用他的名字当作自己的姓氏,也一直把吊坠当做纪念带在身边。
他想了想,没有把它挂在脖子上或是再次放进口袋,而是撸起袖子,动作轻柔地将吊坠的链条缠在上臂,再慢条斯理地扣好衬衫的袖扣。
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是被吸血鬼养大的。但何塞没有被自己的养父当作移动血库,即使他们离群索居。而在某个“合适的时间”,何塞被初拥,成为了跟自己养父同样的生物。
何塞不知道伊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因为在初拥自己之后不久伊诺就死去了。
【你只要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可以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在我留下的冰棺睡上一百年,然后再开始新生活。】
伊诺生前使用的冰棺还有他化为残骨和白灰的遗骸中这个青色吊坠是他遗留给自己子嗣的东西。伊诺教给何塞吸血鬼行事的规矩,告诉他小心猎人、绕开教会、还有隐藏自己的秘密,何塞也非常听话地照着父辈的嘱托去做了,在没头苍蝇地撞进始祖的晚宴得到祝福后,他找到了一处自认为安全的庇护所。若不是被猎人挖出来被迫踏上旅程,何塞一定会睡上一百年、睡到整整两三代人类诞生和消亡后再在这片已经变得陌生的土地上苏醒。
等何塞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推门而出,迎面对上维克多的脸,前者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道:“我想我该走了。”到底还是没能拖到太晚。
“你是在里面重新缝了遍衣服还是怎么的。”维克多厌恶道:“赶紧滚吧。”
“但我觉得我该跟你妹妹打声招呼。”何塞四处张望,没有看到轮椅上的老妇人。
维克多挑眉,“睡午觉。老人家的作息时间。”他指指门口,“再见。”
最终何塞至少还是在太阳没那么毒的时间被请出门,饱餐一顿后又换上一套还算舒适的衣服,他重新披上猎人的斗篷,目前心情甚佳。
身后的铁门在何塞踏出去的一瞬间就刷地关上了,他在门口再次道了声谢,然后立刻把斗篷的兜帽扣在头上,开始在阳光与阴影划出的界限中规划自己的行动路线。
夜晚才是吸血鬼活动的时间,维克多是为了配合人类妹妹的作息,何塞则完全是被迫。他这会儿本该舒舒服服地躺在冰棺里,却在命运的捉弄下被猎人劫持踏上晒日光浴风险的旅程。
何塞在太阳触地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出发地。他在路上磨磨蹭蹭,为的是尽量延长自己的放风时间。马车还在原处,四匹黑马也在马厩里欢快地吃着草,何塞觉得自己还算守时,也没有做出任何试图逃跑的行为,所以当他看到抱臂靠在木栏上的弗林特时,何塞的底气也确实足了不少。
“夜晚要到了,博纳塞拉大人。”没看到尼奥去了哪里,何塞躲进马厩的阴凉处。他和弗林特之间隔着低头吃草的马儿,何塞觉得这个位置和距离很安全。
在走之前,猎人腰侧悬挂武器的皮带上空无一物,回来后何塞看到那里别着一把带护手的剑、或者刀,光看外观看不出名堂,只觉得很沉重。他推测这是猎人用来狩猎吸血鬼的武器,何塞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猎人不会是真的要对镇上的吸血鬼下手吧。
弗林特没有对何塞的离开感到意外,想必是尼奥已经告诉了他。
“我回来了,没有乱跑。”何塞觉得他不能期待弗林特先开口说话,于是挑起这个话头,“您不上去休息吗?”
“不。我们不住在这里。”猎人抚摸距离他最近的马儿的鬃毛,马也对他温顺地打了个鼻响。
何塞觉得弗林特对待马匹的态度都比对他要温暖,他一点也借不上光。
“不住这里?”这儿的楼上看上去很像一个旅店,而且尼奥之前也上去了。
何塞本以为对方的用意是要把他锁进马车里过夜好节省一个房间,然后他就听到弗林特说:
“我们去教会。”
哦,还行,不是马车,没有想象得那么变态。不过等等,教会?
何塞看向弗林特的眼纹面具,当然盯着看也不能透视出对方的用意。
所以他生无可恋地问道:“让一个吸血鬼住在天使教会?”
“那里有专门收容吸血鬼的地方。”
每一个城镇的教会都有最低限度的设施来关押罪犯,大点儿的场所还能专门准备银质镣铐和监牢来囚困吸血鬼,何塞觉得弗林特是嫌自己碍事,要把他寄存到教会。
他又看向弗林特腰侧的武器,心中那股不祥预感在逐步扩大。
——博纳塞拉的狩猎通常始于黄昏。
猎人要把何塞关进囚笼,然后,他真的是来猎杀吸血鬼的。
第六章
何塞在夕阳的余晖伴随下跟着弗林特前往位于红露镇中心的天使教会。
虽然走在前面的是猎人,但这个男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每当他走到阳光照射的地方时都会停下来等待不得不绕远的何塞,等后面的人跟上再接着迈开脚步。
可以说红露镇就是围绕着这座高耸的教会建筑呈辐射状发展起来的。教堂的红色墙体跟镇上其他房屋一样,鲜花依旧,倍感温馨——如果何塞不是要在这里待一晚上而只是路过的话他很乐意这样评价。
窄拱形的彩绘玻璃窗铺满整个大教堂,它的最高建筑是镶嵌巨大表盘的钟楼,林立的尖顶刺破天空,锐利地将黄昏分割,在他们到来时也刚好听到钟楼传来浑厚的报时音。
何塞没有来得及看几眼就进了门,一股幽静之气直击面庞。周遭温度骤降,光线也很快暗沉,在踏上拱顶外堂的地面时即使脚步放得再轻也被放大无数倍成为清脆的招呼声。
天使信仰是密督因几乎所有人类的信仰,所以教会建筑在大多数城镇中都显得有头有脸。起码在建筑外观的气派程度上它偶尔能与贵族的居所相提并论,这些也全赖于人们的慷慨捐赠。
教堂内部跟何塞的想象没什么出入。四面的立柱,天顶垂落的巨大吊灯,墙沿上成排的蜡烛、地面上同样成排的木制长椅,以及最前方以巨大十字架圣徽为背景的祈祷天使立像。
教会信仰的天使是无面的天使,这里的立像也如实凿刻成蒙着头纱翅膀垂落的天使形象、被彩绘玻璃透出的黄昏之光漆上一抹浅金色。雕刻师精湛的技艺在此彰显,石质面纱内的面孔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未有人接待他们,何塞还在充满好奇心地四处观察,在眼睛转了一圈回到前方时,他发现本应走在前面的弗林特不在自己最后看到他的地方了。何塞向前走过一排排长椅,没费多少力气地在讲道台前方发现了猎人的身影。
何塞没有上前打扰,因为弗林特看上去是在祷告。年轻的猎人将自己腰上的黑鞘武器卸下放在一边,垂首单膝跪地。他手中依然捏着那枚何塞在马车里看到过的十字架,因为室内光线的充足何塞能看到小十字架上的羽毛徽记和时间对它的磨损,看上去这件饰物有些年头,但银色依旧纯正,被保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