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请更衣(103)
将军闭言不答。
很快的,朝堂之上就因此事吵了起来,从梁将军溺爱儿子说到梁将军手握重权,狼子野心等等,各种揣测层出不穷,温禅越听,拳头就握得越紧,似乎崩在了爆发的边缘。
梁宴北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能体会到皇帝温禅的无能为力,他似乎很想维护梁将军,想将那些诋毁他,指责他的人统统的降罪,但他不能这样任性,因为他头上还戴着千斤重的冠冕。
他伸手,想摸摸温禅的手,松开他的拳头,但却摸了空,他在这里,在这个朝堂上,就是一个不存在的投影,他能看见,却摸不着。
本以为要爆发的温禅还是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事朕记下了,不过朕希望朝堂之上众臣所言皆是为西凉百姓,而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他以这样的话,结束了朝臣之间的口舌战,看样子是持平之态,其实人们都知道,皇帝又站在梁将军那边了。
梁宴北朝下看了一眼,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下面的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但温禅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放得很远,只在眼前这一片来回。
接着整个画面如灰尘一般散去,褪下一层幕布一般,梁宴北眼前的景象就从朝堂换到了寝宫。
宫内金碧辉煌,床榻上都是明黄色的床幔,一看就能看出这是谁的寝宫。
梁宴北从内寝走出去,便看见温禅穿着一身常服,站在案桌前,用笔写些什么,殿内没有一个人伺候。
他走近了些,才发现温禅是在作画,他自己研墨,在画纸上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下笔很是娴熟,似乎画过千百遍。
梁宴北站在他身边,耐心的看他一笔一笔画下来,当画上的一个人脸大致成形时,梁宴北才发觉,温禅画的是自己。
他的神色极其认真,画完了脸之后,整个面上都浮现出一种很轻松的笑,与朝堂之上判若两人,他看着画上的人,眼眸里都是微光,然后又研墨,开始画其他的。
梁宴北愣在当地,眼里全是温禅那认真的神色,和小心翼翼的动作,莫名的情绪从心底晕染开,迅速覆住整个身子。
接着,温禅很快就画完了一副,栩栩如生的梁宴北跳跃在纸上,温禅的笑容才是完全晕开,放下画笔拿起画,左转转右转转,越看越高兴,像个孩童一样,对这幅画喜爱极了。
后来,温禅转累了,撇眼看见自己的案桌上还有一大叠奏折,他叹一口气,情绪骤然低落下来,弯腰撅着屁股从案桌低下找出一个小火盆。
他又将画不舍的看了好几眼,接着折成很小的一叠,用烛火烧着,扔进了火盆里,一直盯着,直到画化为灰烬。
梁宴北看了他这模样,心中猛地难受起来,他在这个皇帝身上看见了什么?孤独,脆弱,谨慎,和十分轻易得到的满足。
他想上前去抱住这样的温禅,给他最温暖,最结实的回应,让他安心。
可连这,他都做不到。
梁宴北忽然变得很愤怒,他不想看见这样的温禅,他想毁面前的场景,毁掉整个幻境,于是他慢慢扬起了剑。
而另一边,真正的温禅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他从床上惊醒,刚坐起来,阿福就迎上来,担忧的问,“殿下,你可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奴才端些热茶来压一压?”
温禅惊住了,“阿福?”
此处一看,自己竟是身在禧阳宫内,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道,“我怎么回来的?梁宴北呢?”
阿福先是迷茫了一瞬,才道,“殿下一直都在宫内啊?您说的梁宴北,是指梁将军吧?梁将军现在还在赶回来的路上,殿下莫着急。”
温禅听了这一番话,顿时察觉不对劲,意识非常清晰的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才发现这确实是禧阳宫,但却有些不同,些许地方的摆件不一样。
眼前的阿福,年纪似乎也不对。
还是在幻境里。温禅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掀被下床,首先要弄清楚这是什么时间,然后再找出去的门,“备车,我要出宫。”
“殿下!殿下!”阿福一下子跪在温禅脚边,死死的抱住他的腿,“殿下千万莫要出去,如今京城正是紧张时候,您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温禅听得心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僵硬的问,“什么紧张时候?”
“钟家人的兵已经到皇城脚下了,现下圣上封了城门,正全力挡钟家人进城呢!梁将军还在漠北往回赶的路上,咱们只要撑到梁将军回来,就没事了!”
温禅只觉两耳轰鸣,心底被劈裂一条缝,一股极度的恐惧从里面涌出,将他的喉咙扼住。
钟家反贼兵临城下,梁宴北远在漠北,他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完了!温氏皇族不复存在,温禅是唯一留下的人。
这是他活了两辈子最大的心结,也是最恐怖的噩梦。
这时候的温禅根本无能为力,他阻挡不了钟氏的兵进城,也阻挡不了神归教的人屠杀,眼睁睁的看着温氏覆灭,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葬身于钟国义之手。
这种令人绝望的感觉再次出现在心中,温禅瞬息窒息。
“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温禅一把将阿福拎起来,“快去备车!”
阿福哭哭啼啼,最终拗不过温禅,还是备好了马车和车夫,温禅出门一见没有琴棋书画,声音有些颤抖的问,“他们俩呢?去哪了?”
阿福一下子哭出声,“殿下啊!琴棋和书画先前为了保护殿下被杀了!”
温禅的记忆从脑中翻出,他们是第一批发现钟家人造反的人。
前世他们一行人也是出宫游玩,但在城外碰上了带兵而来的钟家人,钟国义看见了温禅自然不会轻易放手,立即派人追来,温禅见人多,只能先逃。
琴棋和书画为了断后,生生将一众追兵全部拦下,最后钟国义吊起两人的尸体,向皇帝示威。
没人能感受温禅看见琴棋书画两人尸体被高高吊起时的悲痛欲绝,他怒火攻心,却无能为力。
温禅目眦欲裂,两只手死死握拳,心痛和恐惧一并膨胀,呼吸都是极其疼痛,这种死亡再面对一次,依旧是痛不欲生。
不过很快温禅就冷静下来,他劝告自己,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上了马车之后,温禅极快的开始思考,既然这里是幻境,而且那妖怪妖力并不强大,后来还受了伤,那么这重幻境必然不会全无破绽。
接着,温禅就发现这场幻境破绽非常多。
他出宫门之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骇然。
钟家人已经进城了,他们带来了一批神归教的妖魔,在城中大肆屠杀,不论男女老少,下手无情。
天边的云似乎都被这片血红渲染,呈现出血腥的颜色。
温禅的手脚开始颤抖,致命的软弱和颤栗使得他牙关都打起颤来,看着眼前的场景,那流在地上的血液,此起彼伏的哀嚎,交织成地狱般的修罗场。
死亡和绝望同时出现时,才最让人恐惧,而温禅无能为力的袖手旁观,则更能切身体会这些情绪。
幻境似乎将他心里的情绪扩大,他几乎站不稳,一下子跪在了血汪汪的地上。
然而令他很快回神的是,他沾染不上这些血液,他伸手摸了一把,手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这多少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再次在心中向自己强调:这是幻境。
这来来往往的人,除了阿福,没人能看见他,他变成了一个局中的局外人。
阿福的神色和情绪,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感觉,他的眸中也倒映出了血色,但淡无波澜的面容表示,他是妖力创造出来的幻影。
温禅撑着身子站起来,往京城里走去,昔日繁华的大街小巷如今都是惨烈的叫喊,神归教的人身穿黑袍,杀人的时候都是一刀毙命,没有犹豫。
“为什么……”温禅失神的喃喃。
一个妇女从他面前跑过去,面上的惊恐和慌张的脚步让温禅顿足,接着她身后就追上来神归教的妖怪,尖利的爪子直接抓破了女子的咽喉。
她倒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身子不断的抽搐,令温禅连连后退,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又掀起骇浪。
恐惧,还是恐惧,不管他安慰自己多少次,给自己多少鼓舞,这一段最黑暗的岁月在他心里早已不可磨灭,轻轻一勾便翻天覆地,是从内心的最深处出来的,无法拔除。
温禅置身在其中,迷失了方向,仍旧与内心的那股负面情绪抗衡。
正僵持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温禅转头看去,就见钟国义骑着马率领一批人走到皇宫门前。
他不断的后退,转身跑进皇宫,对守门的侍卫大喊,“关门!关上宫门!”
然而那些侍卫却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看见钟国义之后,竟都齐齐的跪在地上,摆出了恭迎的姿态。
温禅猛一转头,就见温玲珑站在门边,笑望着钟文亭,走了几步迎上来,“爹,你们可算来了。”
钟文亭翻身下马,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千叶做得好。”
温禅极其愤怒,扑身上前想掐住温玲珑的脖子,但一下子扑空,他歇斯底里的大吼,“我们温氏到底待你哪点不好?!你要背叛我们!”
然而眼前的两人依旧是父慈女孝的模样,根本听不见温禅的质问。
“别白费力气了。”身旁传来钟国义的声音,他走到温禅面前,瞬息间,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绝了一般,声音,动作,都定格了。
钟国义一身戎装,脸上挂着恨意的冷笑,“温禅,前世没能杀你,就是我最大的错误,而今老天给我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温禅镇定下来,对他嗤笑,“钟国义,你当我傻子不成?这里是幻境,又不是真实,就算你再演一次谋朝篡位又如何?”
他指着钟文亭,“你的儿子还是会被钟文晋亲手杀死,你还是会从王座上跌下来,最后称帝的人,还是我温禅,这西凉终究是温氏的,跟你钟家没有半分关系。”
钟国义被激怒,“你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这一场幻境结束时,就可永远困住你的魂魄,你们都要葬身此处,西凉再无能阻挡我的人!”
“你做梦!”温禅呸了一声,“我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你少在这虚张声势!”
“你看看这里!”钟国义突然高举双手,转了半圈道,“这里,就是你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场景,你害怕我带兵逼成,你害怕再看见皇宫沦为屠宰场,接下来,你将再一次亲眼目睹我杀了皇帝,杀了你的兄弟姐妹,你的魂魄将被困在这皇宫里,一遍一遍承受着绝望。”
他笑起来,“这样的惩罚予你,才会让我解气。”
温禅听了这话,心中被压住的情绪再次翻滚,他知道这是幻境里的妖法在作祟,他深吸一口气道,“钟国义,你以为这只是我害怕的场景吗?你也不想想,你在获得了短暂的成功之后经历了什么?”
“你被梁宴北逼得不敢出宫,你用尽手里所有的兵,用尽所有的办法,最后还是被自己的亲儿子砍下头颅,你的失败比我要悲惨多了。”温禅一步步逼上前,语气缓慢,像是对钟国义的凌迟,“梁宴北会帮我,钟文晋也会帮我,你跟我一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女儿子一个一个葬身在他们手里,但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最后会失去所有悲惨死去,我却活了下来。”
“我是西凉的皇帝,我有梁宴北,也有西凉子民!我才是胜利者!”温禅越说声音越大,他不仅在调控钟国义的情绪,他也是变相的在给自己打气,他大声告诉自己,“结局早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