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风一夜露华浓(99)
帐内,骁韩云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听见帐外传来首战捷报,笔尖一顿。
一旁研墨的储玉闻声冲出营帐,又全速冲了回来,激动地趴在桌案前:“真的是我军的狼烟!信王真的出兵打击了桑僮吉!”
骁韩云略微点头,继续下笔。
储玉用方巾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将军您休息一会儿在写吧,您连笔都拿不稳了。”
骁韩云的眉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他道:“储玉,我有些饿了……”
“您饿了??”储玉立马蹦起来,“卑职这就去火头营给你温粥。”
骁韩云略微点头。
储玉听说骁韩云饿了,比听见战场的捷报更激动,因为军医说,一骁韩云现在的状况几乎是不可能会感到饥饿了。
储玉一走,骁韩云手中的笔猛地划出了一道扭曲的磨痕,剧烈咳嗽起来,一滴血从他白皙的指缝中滴下,渗透了泛黄地宣纸。
他慌乱地抓起方巾捂住口鼻,铁锈般的腥味在胸腔中弥漫,上涌。
骁韩云竭力平复下来,用带血的方巾擦净了手心里的血,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
守在门外的老军医匆匆地跑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啰嗦,便看见骁韩云单手推开瓶塞,一饮而尽。
老军医顿时大惊失色:“公子!!”
那瓶子是他备在药箱里的鹿血酒。
那是鹿血酒!
“公、公子子您动了老臣的药箱??”老军医看着骁韩云手中的药瓶,脸色煞白。
骁韩云的唇缝里沁着血色,显得越发惨白:“……我没事。”
老军医迟钝地醒悟过来,难怪今日骁韩云看起来精力明显好转,连撰写文章这种极其损耗心神的事情也熬得住,原是他偷偷喝了鹿血酒。
骁韩云放下空瓶,看向老军医的面如土色,道:“……抱歉擅自动了您的东西。”
老军医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桌上的空瓶:“您…可知这是何物?”
骁韩云自然知道,淡声道:“鹿血,以酒催之,可在短时间内…缓解肺痿吐血,大补虚损……强注精血。”
他越是平静,老军医便越是惊恐:“可鹿血酒虽是大补,但您的身子早已熬空,这烈药无疑是透支精气的…”
“催命毒药。”骁韩云打断他。
他也是行军之人,这种常用于战场的补酒药酒,他最清楚不过。
老军医老泪盈眶,急得直拍大腿:“使不得啊,虚不受补,物极必反,万万使不得啊!”
骁韩云将染了血的方巾和宣纸藏进桌肚里:“……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请医官直言。”
老军医仍还在急得跳脚,骁韩云道:“五红珠真的可以治我吗?”
“………”
骁韩云沉重地缓了缓气息:“那帖药我吃了数日……未见半点起色,只加一味药引,便可做仙药用?”
老军医犹豫了。
这个方子本就是古方,从遥远的暹罗国传入,虽记载曾治好过许多毒血症,但老军医行医一生,从未试过此方,不知其疗效,何况……
何况,骁韩云的病情延误太久,病入膏肓,已是药石无灵,五红珠只能算是唯一且值得一试的法子了。
老军医沉默了片刻,道:“老臣不敢妄言!”
“咳,”骁韩云笑了,“既是如此,我便更该趁着这口气还在,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不是?”
“公子啊!”老军医激动道,“可您用了这鹿血酒,等药劲过去怕是更加糟糕,您为何就不能再等等公主呢?公主已经去取药引了!”
药引……他还能等得了多久?
如若是等不到呢?
等到了便能活吗?
……无论何等结局,眼下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完。
“报——西北粮仓捷报!!”
帐外再度传来战报声。
骁韩云将所有带血的东西都藏进桌下,重新提笔铺纸:“烦请医官帮我保守秘密,莫让要大家为我操心。”
老军医张了张口,骁韩云却不愿再听他多言,低头默书。
……
日落黄昏,遥远的夜空泛着微薄的红光,骁韩云将一封书信夹在了默好的书里,一并交给了储玉。
鹿血酒的药劲已过大半,骁韩云强撑着精疲力竭的身子等待着最后的战报,几次险些晕厥,却迟迟不肯睡去。
骁韩云坐在桌案前,无力地靠着屏风,冲泪流满面的储玉笑:“再等一下,收到捷报……我便休息。”
储玉颤抖着擦去骁韩云嘴角渗出的红色黏稠的液体,发现他的皮肤冷得吓人。
“将军,将军……”储玉急得大哭,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骁韩云撑开眼睑,笑了一下:“别哭……”
储玉无助地摇着头,眼泪甩在了骁韩云的手背上,大喊:“您别说话!您别说话啊!”
骁韩云又笑了一下:“我本该死在霖安……如今能同你好好道别,我意已足……”
储玉紧紧地攥着骁韩云的手,又听到他虚弱的声音:“记住我的话。”
储玉用力地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我会好好活着,保护好郡主,保护好骁倌人!”
骁韩云扯出一丝笑容:“我是等不到骁粤了,你替我转告他,请他用骁韩云的名字……替我活下去……”
储玉看着骁韩云苍白的笑容感觉万箭穿心。
骁韩云一生最大之过,便是贪了一场欢爱情长,误了家,也误了国,错亦在他,过亦在他,而往事恍若纱中雾,槛上霜。
试问这黠月沉沉,可曾留藏住一丝轻雾,错便是错了,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善因絮果。
忽然,营帐外一阵骚动——
“——公主回来了!!”
火光陆续亮起,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夜的宁静。
老军医站在帐前,接过月牙儿扔给他的药盒,近乎是猪突狗进地冲向了火头营的方向。
月牙儿顾不得自己乱如鸡窝的头发,也顾不得乌黑的十指,冲进营帐掀开了泣不成声的储玉,握紧了骁韩云的手:“驸马我回来了!我这次很能干,我都没有休息过,我一路连水都没有喝!”
月牙儿的声音总让人觉得热闹,骁韩云看她一脸脏得像只花猫,笑了笑,声音几乎听不见:“公主对不起,喜福不能做你的驸马……”
子时的锣声响起,骁韩云也终于等到了方侯爷大捷的消息。
这仿佛是他重之又重的系念,直到听见帐外的那一声南粤军大捷的战报声,他才安然地合上眼睛,就这么倒在了月牙儿的怀中。
军营篝火通明,全营乱作一团,三路卫兵策马下山,健步如飞的将士端着药碗冲进营帐,老军医被士兵搀扶着姗姗来迟。
夜,被宣判前的混乱拉得无尽冗长,无尽煎熬。
“———将军!!”
黎明时分,储玉撕心裂肺的呐喊刺破了破晓前的黑暗,栖息于望天树的乌鸦惊翅而飞。
第91章 第六卷 ·花灯红树红相斗(11)
南粤军大捷,祁宸被迫协同方裕物攻入霍达尔的王帐,霍达尔阵亡,王妹巴舒赫被擒,方裕物随即接到了鞑玡山的急报,急匆匆地从军中撤离,祁宸也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粮草营。
方旭去而复返,将骁韩云病逝的消息告知了骁粤。
这对无异于晴天霹雳,骁粤呆坐于铁铸的营房内,手中捧着半杯已经凉透的茶,失神地望着地面,犹如没有生命的木偶。
骁韩云死了……
骁粤最终还是没能救他,冥冥中,骁粤心里有什么脆弱至极的东西,正随着骁韩云的离去而破碎着。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日在鞑玡山营帐时的光景,骁韩云用祈求的眼神看向他,央求骁粤用沉默替他圆一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