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风一夜露华浓(35)
一滴泪从骁粤殷红的眼角淌下,祁宸的神色微乱,这个眼神他记得,骁粤初进潇湘阁,跳下浴池奔向他时就是这个眼神,瞳孔里满是疼痛而破碎的光。
骁粤说得对,他果然会后悔。
祁宸振身而起,骤然失去祁宸的体温,骁粤的眼泪似要决堤般上涌,他只能紧紧地闭上眼。
厚重的棉被挟着一丝凉风裹住骁粤脱力的身体,随后是祁宸远去的脚步声。
祁宸走了,骁粤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快感,叶钊和祁宸的脸在脑海中不断重叠,散开,又重叠,伤痛仿佛翻了倍,痛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骁粤竟不知夜还能如此漫长。
后半夜骁粤穿好了衣服,走进了王府大院。
夜依然很静,四下只剩虫鸟的低鸣,骁粤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在胸腔里打了个转,比起骁粤刚进府的那晚,气温已经转凉了很多,正因为空气变冷,月下的莲花湖愈发清明澄。
骁粤走了许久,不知不觉竟走到千秋殿。
千秋殿内依旧亮着烛火,门前的侍从正倚着门框打瞌睡,骁粤躲在柳树后,望着千秋殿的灯火,站了好久。
骁粤不断的想起祁宸离醉时看他的眼神,不,是看骁将军的眼神,祁宸习惯了久居人上,眼底尽是对世间万物的不屑和漠然,骁粤从来不知道,那副坚硬倨傲的皮囊下还藏着那样呼之欲出的灵魂。
骁粤甚至在想,如果祁宸从未利用他,从未对他报以城府,顶着这张皮相,他们应该可以相互坦诚,赤诚相待,也许大可不必像如今这般算计彼此。
可惜了,即便祁宸真有几分真心,最终还将爱人变作了工具,可用完的工具,再也变不回曾经爱人,真正的骁将军已经死在了那日的杜鹃坳,死在了南粤人的阴谋下,而这一切,他早晚也会知道。
骁粤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潇湘阁的,更不知自己是怎么握着那半块玉玲珑模模糊糊睡过去的,他只记他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是他和祁宸一起掉进土坑时的场景。
梦里的祁宸没有生气,他温柔地对骁粤说是什么,但骁粤一句也不记得了,或许是根本就没有听清吧。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祁宸再没来找过他,骁粤却像是魔怔了一般,总是会想起他。
其实往常祁宸也并没有经常来找他,可现如今,潇湘阁的门只要被推开,骁粤就会以为是祁宸来了,他的心会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被提起,又在门打开之后空落落地沉下。
骁粤甚至问过自己,如果祁宸再来,自己要跟他说些什么?
…好像也无话可说。
反反复复中,他竟不知道自己是恐惧祁宸的到来,还是在期待他来,骁粤每天除了经历这样的情绪跌宕,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写诗。
他绞尽脑汁将上学时候所背过的《全唐诗》一首一首写在纸上,这是他答应了方裕物的,他要在一个月内写一本诗集给他,作为他放他回府的报酬。
方裕物在花灯会便惊艳于他的一曲《客中行》,可骁粤哪会写什么诗,只能继续借鉴诗仙诗圣诗神诗囚们的智慧了。
此时的骁粤并不知道,他能安静怡然地坐在王府里舞文弄墨,是因为祁宸正倾尽全力在为他遮风挡雨。
太子被害,朝局动荡,岂是凭骁粤三言两语的计策便能平息,祁宸在幕后打点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太子国丧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中元盛会,每一年的中元节,南粤皆会国门大开,收容从他国战地逃来的难民,国库开仓赈济。
此事往年都由神通侯方裕物主事,而现今则由祁宸携与顺天府尹一同操办,祁宸也借此在顺天府长驻,以身亲督此事。
说是长驻顺天府,实则顺天府离信王也不过区区不到半日脚程,分明是有人存心不想回那个家,扔下某个心念着别人的男人在家守活寡。
其实,祁宸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也会想起骁粤,只是他觉得骁粤并不会想他罢了。
第37章 第三卷 · 出帷含态笑相迎(7)
太子国丧期一过,薏兰节的郦都城分外热闹,灯火流萤,欢歌满城。
可某人大概是长期处于情绪低迷的状态,很难一口气缓过劲来,骁粤看着满城烟花丝毫没有愉悦感,齐德隆看到的是一个王朝的国泰民安,景盛剩繁荣,而骁粤却在悲春伤秋,无病呻吟。
看着盛景,他想起了古言中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半世城邦半世民”。
骁粤总觉得对于百姓而言,他们最渴望的不过是一份和平与安宁,对于他们而言,到底谁做这个皇帝根本不重要,他们只在乎坐在龙椅上的是否是一位明君,能让他们长久地生活在这一片灿烂的珠影灯火下,这只是蝼蚁最卑微的愿望,可这自古皇储之争,朝代更替,最苦的仍是百姓。
南粤有一个传说,广济菩萨会在薏兰节这一日下凡指引英灵前往往生,届时南粤的国门大开,接纳着自各国而来的难民和游僧,由于南粤人崇尚英灵以去往往生净土,气氛并不悲伤,反而喜庆热闹。
入夜后皇家太庙将请出广济菩萨金身,坐于万夫龙船之上,游行全城,瞻仰古往今来在战争中逝去的英灵,由此以承天恩。
往年为广济菩萨开道游城之人是方裕物,而现如今自然是祁宸。
今日薏兰节便是骁粤与方裕物约定要见面的日子,虽然齐德龙从府中下人口中打听到了南粤的习俗,人告诉他菩萨游街之时祁宸会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佛像金身的马队前。
截至今时今日,祁宸已经整整十八天零六个时辰没有回王府了,骁粤一分一秒都算着。
那晚说出那么多伤害祁宸的话他已经后悔了,他披着骁将军的皮,用骁将军的身份说自己爱着另外一个人,这对骁将军不公平,对祁宸更不公平,无论祁宸的骨子里是一个怎样的人,但骁粤能感受到他是对骁将军有真心的,否则又怎会将意义深重的九瓣莲绣袍赏给他。
他一定是等了很久,才等到骁将军到来,他固然在利用骁将军,却也是竭力护着骁将军,所以骁粤觉得,他一定很希望骁将军能以皇室宗亲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如果能给骁粤一个适当的机会,他想向祁宸道歉。
所以他在为方裕物默写诗集的时候,顺便给祁宸也写了一份,因为祁宸曾经也像方裕物一样 夸过他的好文采。
这样一来,即便他日骁粤离开了,也能替骁将军给祁宸留个念想。
骁粤发现胸前的九瓣莲简直形同万能金牌,穿着 这身衣裳,哪怕是他正大光明地走出信王府,也无人再敢拦他。
于是今天他也同样穿着这身衣服,顺顺利利的出信王府的大门。
齐德隆与这个社会融入的速度很快,他顺了王府的一只玉茶杯,换了二十两黄金,还租了一匹堪称豪华的马车。
当然,那匹马车被骁粤威胁着退了,又换了一辆稍微低调一点的。
他穿着那身金晃晃的衣服已经够扎眼了,再坐那么夸张的马车,岂不是更人引人注目。
闹市街头,人流锦簇,街支巷末无不鼎沸。
储玉驾着马车经过闹市,骁粤拉开帘子,正好看到了一群在路边蹴鞠的孩子,他们唱着童谣,笑得格外天真灿烂。
“骁粤,那方侯爷怎么这个时候约你去那个什么东湖廊坊?他不是被禁足了吗?他该不会爽约吧?”
放下骁粤帘子,道:“他是算准了祁宸今日不在府中,既然他约了,我们赴约便是,至于他来或不来,随他高兴吧。”
齐德隆一点头。
这确实是骁粤一贯的作风,齐德隆真的很佩服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觉得像他这种境界的人应该活得潇洒恣意,而且很有可能是会长命百岁的,但是,这段时间骁粤看上去总是不开心。
骁粤自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他,像那一夜,他和祁宸在潇湘阁发生的事情他就绝口不提。
其实也并非他不想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毕竟那些事情与他们拿到信号泵,以及逃去皋戌的计划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些都是他自己心有郁结,耿耿于怀罢了。
说到底都是些没用的情绪。
可大概是相处的时间多了,齐德隆好似能从他的脸上读到什么一样,骁粤才一想到祁宸,齐德隆就道:“我今天下午可听到一个关于你的流言,府里的厨娘丫鬟们唠得热火朝天,你猜他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