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吕纬甫(64)
这怎么静得下来?从武汉到甘城,一路上赵辛都在胆战心惊地想,刘语生对他说的下一句话会不会是“咱们分手吧”,不,刘语生不是这么冷酷干脆的人,他如果想分手,大概也是委婉地表示“我觉得咱们不太合适”……赵辛不知第多少次拨了刘语生的号码,仍是关机。
出租车终于停在了华光家属院门口,赵辛付了钱,艰难地下车。他穿了件长袖T恤,以此遮住手臂上红红紫紫的伤口。
他才练习几天,远不到能拄着双拐行动自如的程度,但勉勉强强,他能站立着来找刘语生了。午后阳光正烈,赵辛站在华光家属院门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确实是个老旧的家属院,一眼望去,五层高的居民楼灰扑扑的,楼下的垃圾堆成小山,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赵辛仍能闻到酸臭的气味。
家属院门口有个值班室,敞着门,保安正躺在椅子上听广播。尽管围墙上挂了块“来客请登记”的牌子,但赵辛缓缓挪进家属院,保安也毫无反应。
赵辛在微博上给刘语生发私信:语生,我到甘城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刘语生虽然手机关机,但还是会用电脑刷一刷微博。
赵辛在家属院里缓缓前行。幸好这时是下午三点过,人们要么外出工作要么在睡午觉,只有几个疯跑的小孩儿多看了他几眼。
从大门走进家属院,顺着主干道,赵辛途径一栋接一栋的居民楼,都是灰黑颜色,楼道口窄窄的。家属院里的树大多长得很高,是北方常见的杨树,树干粗壮。拐个弯,一个小小的广场出现在赵辛面前。广场上有一些简单的健身设施,单杠、双杠、乒乓球台……赵辛走到单杠旁,一个小男孩正双手扒着单杠,整个身子吊在上面前后晃悠。这单杠掉了漆,斑斑驳驳非常陈旧。赵辛忍不住想,刘语生小时候会不会也在这儿玩过?也这么前后晃悠着,像只顽皮的小猴子。
就是在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赵辛心头一颤,连忙将身子靠在单杠的柱子上,这样他只需一边拐杖就能立住身体。掏出手机,来电人正是刘语生。
赵辛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时间他竟然紧张得迟疑了,刘语生会不会要和他提分手?那他该怎么办?求他吗?怎么求?对——对了,先道歉。
“语生!”赵辛急切道,“对不起,今天上午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是看不起你写的东西,我——”
“你在哪?”刘语生打断他。
赵辛的脑子竟然一时短路了:“在单杠上。”
刘语生:“……什么?”
“我在,”赵辛吞下一口唾液,紧张道,“在你家小区广场的单杠这儿。”
刘语生:“等着。”
赵辛飞速抓起拐杖,两手紧紧地攥住横梁,整个人站得笔直。
小孩儿看看赵辛,表情有些疑惑,随即跑走了。
广场上只剩下赵辛,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不住地逡巡着,心如鼓擂。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但是既然他来了——
一个穿着拖鞋、短裤、灰色背心的身影,朝他直直冲过来。
“赵辛!!!”刘语生像一只渡河的非洲角马,跑得头发都向后飞起来。他险些一头撞进赵辛怀里,硬生生刹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刘语生喘着粗气,说完又自己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你就这么来了?”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赵辛。
黑T恤,牛仔裤,球鞋,一张白皙而锐利的脸落满阳光,尽管拄着双拐,但他肩宽背挺,宛如负伤凯旋的神色昂扬的勇士。
“嗯,”赵辛说,“我来了。”
两个人都愣愣看着对方,好像第一次见面——确实是第一次,在阳光下的见面。
“……我是不是太唐突了?”赵辛率先开口,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太着急了,语生,我怕你……”
刘语生:“怕我什么?”
赵辛垂下眼:“怕你和我分手。”
刘语生的表情变了又变,先是一脸莫名其妙,随后蹙起眉头抿起嘴唇,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轻轻搭在赵辛的拐杖上。尽管他的手并没有碰到赵辛,可赵辛还是有种被他牵住了手的错觉。
“不可能的。”刘语生说。
刘语生带赵辛回家,上楼的时候他走在赵辛身后,忍不住微微抬起双臂,他真怕赵辛手一滑就向后栽倒,又怕自己动作太大伤了赵辛的自尊。赵辛挪得慢,他像只小尾巴跟在后面连连提醒:“小心点啊,慢点……这个楼梯太窄了。”
终于到了家,刘语生心里暗暗松口气,一边开门一边小声向赵辛解释:“今天我妈不在家,去店里了……我继父开了个小吃店。”
“嗯。”赵辛忍不住打量起刘语生的家,客厅很小,仅放得下一张茶几和一摞矮矮的塑料板凳。沿着墙根,堆满了食用油和包装好的一次性餐具。
“呃,就是,我继父开小吃店嘛,”刘语生有些窘迫,“这些东西家里就很多。”
赵辛收回目光,“哪个是你的房间?”
“这边。”
刘语生的房间比客厅更小,单人床对面是一张书桌,下床走两步就能坐到书桌前。没有书柜,书桌旁边摞着两只整理箱,里面放满了书。书桌的另一边是一只纸箱,赵辛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寄给刘语生的零食。
这么久了还没吃完?
书桌上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半杯水、一包开了封的饼干、一支笔、一个本子。看得出笔记本电脑用了很久了,键盘上的字母已经不甚清晰。
刘语生笑笑:“我这屋……太乱了。”
房间的窗户也是小小的,和赵辛家的落地窗完全没法比。从赵辛的位置望出去,只能看到灰黑的居民楼和窄窄的天空。
“诶,来,你先坐,”刘语生把椅子推到赵辛身边,“我去给你倒杯水喝。”刘语生慌乱地走出房间,他实在没想到赵辛会来找他——他什么准备都没有,这最难堪的一面就全被赵辛撞见了。他觉得赵辛肯定没见过这么小的房间,赵辛家的卫生间都比他的房间大了许多。赵辛家也不像他家这么逼仄、拥挤、陈旧,赵辛家很宽敞,很亮堂,木质书柜反着幽幽的光泽,那么好。
刘语生把水递给赵辛,既窘迫,又因为两人在电话里吵了架,有些尴尬。但他又隐隐地开心,因为赵辛竟然来找他了。
刘语生坐在床上,赵辛坐在椅子上,两个人离得很近。
“语生,”赵辛问,“你……退学之后,就一直在家吗?”
“嗯,还没开始写文的时候也想过出去打工,我妈不让,”刘语生低声道,“她怀疑我是同性恋嘛,怕我出去了她更管不住我。”
“你说,她经常骂你?”
“……前两年是这样,我开始赚钱之后就好多了,”刘语生暗暗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其实也没什么,我都退学了,她骂两句也正常。”
四年,赵辛难以想象刘语生就在这样一方狭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四年时间,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却无法为自己澄清和解释,只能默然承受母亲的指责、失望和怀疑。
赵辛突然明白了刘语生那句“就算是幻想,起码能安慰我”。不是刘语生软弱,而是他实在太痛苦、太需要安慰了。
赵辛动了动嘴唇,他想为自己之前说的话道歉,可是又觉得如果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刘语生的处境的不堪,仿佛高高在上地怜悯刘语生——他不想这样伤害刘语生的自尊,同样地,他也不想这样否认刘语生的文字。虽然他确实看不起那种文字,但是……但是这毕竟是刘语生。
“赵辛,”刘语生双手撑着床,看看赵辛,又偏过头去,“我当时太着急了,才会挂电话……后来我想了很多,我想的可能不对,但是……但是我能和你说说吗?”
赵辛点头:“你说。”
“就是,关于我的……”刘语生顿了顿,垂下头去,一副很不自信的神情,“我写的那些是傻白甜,我知道,很多人都批评这种……如果只能给人安慰和快乐,那就很糟糕,对吗?其实我也明白,所以我,怎么说呢,我很自卑,尤其是在你面前,我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在写很糟糕的东西。
“可是这种糟糕的东西又能带给我一些安慰,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如果没有它们,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挂了电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就算它们很糟糕,它们也不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因为……你听过那句话吧?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幸福是不需要被理解的,如果一个人很幸福,那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他为什么幸福,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那种幸福的感觉。只有一个人很不幸,很痛苦,那么他才会需要别人理解他的感觉,他才会需要别人的感同身受,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和痛苦,寻求着理解。”
刘语生抿了抿嘴唇,继续说:“文学是不幸和痛苦的人寻求理解的方式,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展示了很多很多人共同的痛苦,或者共同的困境。但是就像我写的那些,它们没有展示什么痛苦和困境,它们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它们的意义在于……被痛苦的人看到。就像,‘红烛昏罗帐’是很快乐的,但是这种快乐建立在那个诗人已经老了的基础上,他已经‘鬓已星星也’了,所以他回忆起这种快乐,他才会缅怀,或者向往,或者更痛苦。快乐的人感受不到快乐的美好,只有痛苦的人才能感受到快乐的美好,快乐本身不是意义,痛苦的人眼中的快乐才是意义。所以如果我的那些傻白甜被痛苦的人看到了,哪怕他们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幻想一种意.淫,但是他们因此追悼起自己曾经感受过的快乐,或者他们因此向往这种快乐,或者哪怕他们更痛苦了,这就是有意义的。”
赵辛怔怔地听着刘语生的话,直到刘语生说完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刘语生怯怯地叫他:“赵辛?”
赵辛猛地睁大眼睛,忽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原来是这样吗?那些他一向视为鸦片般提供精神快.感的,原来并不只是“快乐”,也并不只是“安慰”。当“快乐”落在痛苦的人的眼中,或许就是哀悼,是缅怀,是得不到,是更深的痛苦。
“所以最终还是痛苦,快乐也是痛苦,语生,你的意思是文学——或者说生命——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