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吕纬甫(52)
“你给我闭嘴!”男人一巴掌抽在小空脸上,“你的账老子回去再跟你算!妈的。”
“大夫啊,你看看,这是我们家户口本!”女人从腰包里掏出户口本,凑到闻声赶来的主治医生面前,“你看我们是一家啊,这是我,我老公,我家孩子!这孩子被人骗到上海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呀,这——”
邓远急切道:“李大夫,他们不管孩子的病,要逼她嫁人!”
“什么病?你说什么病?”女人指着邓远又要扑上去,被保安拦住了,“我家孩子好好的,就是被你们骗了才有病!”
邓远不甘示弱:“她是性别认知障碍!”
“放你妈个屁!”女人啐一口,“小孩就是被你们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带坏的!”
徐以寒抹一把脸上的血,脑仁一裂一裂地感觉要炸开了。
“好了好了,你家小孩的情况我们也知道,”李大夫连忙打圆场,“这个,咱先不说你家小孩有没有性别认知障碍,她现在可是刚洗了胃,性激素也是失调的,啊,这个肯定要治,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治啊,治病可以啊,我家小孩我们带着治病,他们俩是什么东西?!孩子从家跑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多久就成这个样子了?!”
“行了行了,”李大夫拽着邓远和徐以寒,硬是把他俩拽出病房,“你们先回去,我知道你们是——献爱心——但是这孩子家里既然来人了,你们就回避一下,啊。”
邓远急得脸都涨红了:“他们要把她带回家!那就完了!”
“小姑娘还没成年,他家要是真的报警,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李大夫拍拍邓远的肩膀,“要交涉也起码等到明天,你们都冷静冷静,啊?你们这一见面就打架,能交涉什么?”
“我——”
“你们这样闹下去,其他病人怎么办?”李大夫皱眉,“我们不能派几个保安守在病房里吧?这样,你等着,我去和他们沟通一下。”
李大夫转身回到病房,把邓远和徐以寒留在原地。
鼻血还在流,路过的护士好心递给徐以寒几片纱布。
没一会儿李大夫又出来:“和他们说好了,孩子今晚得继续治疗——而且这个点也办不了出院手续了。你们明天一大早再来,好吧?都冷静冷静,明天再说。”
邓远用力咬着嘴唇,看向病房。病房的门上有一块玻璃,透过玻璃,徐以寒看见那个女人正掰着小空的肩膀痛骂,而小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邓远说:“起码让我进去看看小空,她肯定吓坏了。”
李大夫:“哎——”
最终邓远还是进了病房,两男一女如临大敌地看着他,而他只是看向小空。
小空的脸有些肿,脸颊上还有泪痕,但她没有哭,反而冲邓远点点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明天再来。”
邓远沉默,几秒后他开口,嗓音是哑的:“保护好自己,有事找李大夫,知不知道?”
小空点头:“我知道。”
没有去逛街,没有去看电影,徐以寒和邓远直接回家。
路上下起雨——似乎上海总是在黄昏时下雨。进家门,两个人均是狼狈不堪,身上到处是血渍污渍。
“以寒,”沉默一路,这时邓远终于开口,“对不起。”
“……”
“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关系,姐姐,”徐以寒从冰箱里取出那块黑森林,“没法出去玩了,吃蛋糕吧。”
邓远便用勺子挖着蛋糕,小口小口地吃。他低垂着眼睛,脸上脏兮兮的,样子像只流浪猫。徐以寒看着他,回想起他冲进病房扑向那男人的一幕,感觉有些恍惚——原来邓远还有如此凶猛的一面。
蛋糕吃完了,徐以寒问:“喜不喜欢?明天再给你买?”
邓远牵强地笑了一下:“喜欢。”
紧接着说:“以寒,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们。”
没错,如果今天徐以寒不在,那么一个邓远一个小空,哪是那三个人的对手?
但是徐以寒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挥拳冲上去了,现在想想其实这场架完全不必打——因为打了也没用,他们根本阻止不了小空的父母。
“我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徐以寒说。
邓远点点头。
这天晚上,他们也没像中午说好的那样做.爱,而是两个人躺在床上轻声说话。
“你们准备怎么办?”徐以寒问。
“……肯定不能让小空被带回去。”
“可她还没成年,她爸妈要带她走,你们一点办法没有。”
“……”
“她爸妈要是真的报警了,更麻烦。”
“……”
“姐姐,”徐以寒轻叹,“你们也算尽力了。”
邓远忽然捂住眼睛:“我不能看着她被毁掉。”
他哭了。
徐以寒抬手想要搂一搂他,手臂却迟迟放不下去。他忽然想,他能给邓远买奶茶买蛋糕,能给邓远钱,但除此之外呢?邓远所做的事情简直像精卫填海——没用的。他帮不了邓远。
这一晚,徐以寒和邓远默然相对,都不知道彼此是何时入睡的。小空的事像一只不可撼动的铁笼子,牢牢压在他们身上。
凌晨四点过,邓远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凄厉地划破这沉默的夜。
李大夫说,小空跳楼了。
第65章
徐以寒甚至不记得自己和邓远是怎么冲出家门的,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着方向盘疾速驶进凌晨四点的夜色。
原来公路上的车可以这么少,一盏一盏的路灯延伸至远处,四下里安静得好像世界末日,而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有一瞬间徐以寒甚至真的希望,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他想起入睡前躺在床上时他对邓远说的话,他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她爸妈要是真的报警了,更麻烦。他说,姐姐,你们也算尽力了。这些话是他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还有更多,比如,你们帮得了她一个,帮得了所有人吗?帮是帮不完的。比如,姐姐我知道你善良,但你得知道过分的理想主义等同于飞蛾扑火,非但不浪漫而且很惨烈。
他可以说出一百句一千句话来劝阻邓远,当时可以,此刻也可以。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仅说不出来,还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愧疚——他发现和邓远在一起时他常常感到愧疚。小空跳楼不是他造成的,他没错,甚至他还间接地为小空打了一架,可愧疚感还是泉水似的涌上来,他想如果他没说那些话就好了,尽管那些话并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如果他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姐姐,”徐以寒艰难地开口,“你别怕,李大夫不是说小空……问题不算很大吗?”
邓远的目光直直的,像是呆愣了,从上车到此刻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徐以寒继续说:“姐姐,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件事?除了你我没人可说了。”
“……什么?”邓远总算有了点反应。
“我今天——不,昨天——开除了一个女员工,她泄露了公司机密,还恶意攻击我们的作者,总之是犯了错,”徐以寒皱眉,闯了个红灯,“但她手上又还有一些公司机密,我开除她的时候怕她出去乱说,就恐吓了她。”
“我跟她说,豪盛——另一家文学网站——是怎么被徐家买下来的呢?最开始豪盛的创始人坚决不卖网站,那是很年轻的两口子。后来徐家就找了两个商人,这两个商人和豪盛男当家关系不错,介绍给他一些投资项目。起初这些项目很赚钱,豪盛男当家赚翻了,开始把越来越多的资金投进去,没多久,他就亏了,还欠了三百多万的债。”
“高利贷的债是越滚越多的,当时网文公司的盈利情况也不像现在这么好,那两口子没办法,就把豪盛卖给了徐家。其实从头到尾这都是徐家设的局——就是我大哥徐以则设的。”
邓远:“你……”
“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个女员工,我告诉她,徐家连豪盛的老板都能收拾,要想收拾她一个外地女孩儿,还不简单?徐家能让她再也找不到工作,甚至能把她送进监狱——然后我给了她一点钱,要求她必须离开上海并且再也不踏入这个圈子。她吓坏了,同意了。”
徐以寒利落地拐弯,他把车窗闪开一条缝隙,让冰凉的夜风刺在自己脸上。
“姐姐,我是不是很卑鄙?现在我有点后悔,”他说,“我不想欺负女人,尤其不想用权势金钱这种东西……欺负女人。”
邓远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正为小空而焦急,也许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总之他没有给徐以寒任何回答。
徐以寒问:“姐姐,你会看不起我吗?”他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他实在忍不住了——李大夫说小空问题不大,但谁知道医生嘴里的“问题不大”是什么鬼样子?!他真怕看见个血肉模糊的小空,明明昨天下午见面时小空还嚷嚷着要吃火锅呢。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入睡前他说的那些话就会变成刀刀入骨的讥讽。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只能坦白他对龙莉说的话,话说完有点后悔是真的,但远不到担心自己被“看不起”的程度,他承认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他竟然懦弱到需要一个借口来获得邓远的原谅——姐姐你快说,说你不会看不起我——你说。
“以寒,先……先别说了好吗,”邓远痛苦地捏紧拳头,“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嗯,好,”徐以寒顿了顿,低声道,“但其实如果你看不起我,你可以讲出来,没关系。”
邓远没说话,直直地看向前方。
徐以寒加速,汽车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好像一头扎进黑暗的海雾,他把车窗开得更大,头发被吹得倒向脑后,从脸颊到身子都是冷飕飕的。导航屏幽幽地亮着,显示他们距离医院只有8.7公里了。
徐以寒觉得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地坍塌了,哎对了——如果小空没事我就能获得原谅吗?不,不会的,我不会被原谅的,从——从很多很多年前我抛下邓秀丽跟老徐回武汉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被原谅了。她们再也不会原谅我。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