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吕纬甫(16)
屋子很小,徐以寒估计了一下,他大概六七步就能从屋门走到尽头。这房子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墙上黑黑黄黄的,只有挨着床的那面墙被贴了墙纸。为数不多的家具挤在一起,床边是钢架和帆布支起来的简易衣柜,衣柜旁边是一张电脑桌,桌上放着台式电脑和主机——徐以寒简直觉得自己穿越了,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带主机的电脑?而电脑桌的旁边是一张更小的塑料桌子,上面立着一块镜子,和一些瓶瓶罐罐。
房间的窗户开着,纱窗上的灰尘几乎把纱窗网格都塞满,玻璃上几道黄浊痕迹,不知是什么。
邓远俯身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鞋子摆整齐,然后他拉开衣柜,抱出一团衣服。
徐以寒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整理那一件件衣服。白色T恤,白色吊带背心,浅粉色内衣,牛仔短裙,灰色打底裤,黑丝袜……徐以寒忍不住想象起邓远穿上这些衣服的画面,那该是什么样子?白色吊带背心配牛仔短裙,露出圆润的胳膊和细细的小腿,一定是生动又妩媚。可这样的邓远,竟然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邓远把衣服装进随身带来的帆布包,又走到梳妆台前——如果那矮矮的塑料桌子能算作梳妆台的话。这次他只拿起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包里。
这时屋门被推开,是那个肥硕的男人。徐以寒这才看清他的正脸,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脸颊上坑坑洼洼满是痘印,由于太胖的缘故,他的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
他手里攥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面无表情道:“你的药。”
说完把塑料袋往床上一扔,转身走了。
一只小药瓶从塑料袋里滚落到地上,徐以寒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小字:妈富隆
邓远抓起把那袋药,始终低着头,他说:“以寒,我收拾好了。”
徐以寒应道:“好。”
邓远走出房间,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文加,那我就……先走了,你……多注意身体。”
直到这时,男人总算有了些表情。他看看邓远,又抬眼看看徐以寒,脸上露出明显的嘲讽:“邓远,他能花钱给你做手术?”
邓远连忙摇头:“他只是我弟。”
“爱是什么是什么,”男人无所谓地说,“我早就和你说过,咱们这种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记得吧?”
“……”
“你不信我的,走着看吧——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徐以寒和邓远回家,返程路上邓远向徐以寒讲起文加的事。
文加经营一家小吃店,已经十多年了。他也是性别认知障碍,十七岁就开始吃药,攒钱手术,到29岁他终于做了丰胸手术,术后三年胶体出问题,又取出来了。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了,在网上,”邓远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那时候他还很瘦,后来他胖起来了,是因为吃药,有些药会让人食欲增加。”
“他认识很多圈里的人,很多人都受过他的帮助,他……是个挺好的人,就是命不好,以前吃药吃得太凶,把身体弄坏了。”
徐以寒想问邓远是怎么和文加在一起的,想问邓远是不是也受过文加的帮助,想问邓远既然文加也是跨性别那他之前为什么打他,还想问邓远这些年到底都遇上了什么事儿——但当他看向邓远反着光的点点眼影,又问不出口了。
他已经明白邓远为什么要化妆。
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么破败、肮脏,而他,想尽量体面一些。化妆,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能使自己体面一些的方法。
回到家,徐以寒帮邓远收拾东西。
他把塑料袋里的药瓶药盒一一拿出来:色谱龙,补佳乐,妈富隆,倍美力,琪宁黄体酮,达英35……有些只剩一两粒了,有些还有大半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异的情景,如果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已经并不值得惊讶,但一个男人竟然用这些药——避孕的,抑制性功能的,增加孕激素的……这场景令他心里袅袅缠缠,滋味一言难尽。每一只药瓶每一个药盒,都像一段沉默的沉重的述说。
徐以寒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卫生间。邓远正拧开他带回的那罐不知什么化妆品。
徐以寒见他抠出一小块半透明的膏体放在手心,两手合起。
“这是什么?”徐以寒问。
“卸妆膏,”邓远冲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先用手心融化一下,然后再卸妆。”
“……哦。”
没一会儿,膏体变成清亮的液体,邓远将手心贴在脸上,慢慢揉.搓。卫生间明亮的乳白色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圣光。
徐以寒定定看着邓远,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块卸妆膏,也在邓远温暖的手心里,缓缓融化了。
第二十二章
粉色喵喵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的第三章 。
“经过第二年的云的平淡开场、吕纬甫的画风突转,在粉色喵喵笔下,《我不要超能力》终于展露出都市软科幻小说的魅力,而明丽动人、气场全开的女主角R,更给这个故事增添了几分刺激和惊艳。实话实说,在我看来这三位作者,第二年的云不够认真,吕纬甫不合时宜,粉色喵喵最认真也最拿捏得准。我期待粉色喵喵的下一次更新。”
——暹罗扫文推文
徐以寒和方总编、张部长开了个三人会议。方总编就是徐以寒从杂志社挖来的眼镜男,总管《我不要超能力》的更新内容,而张部长是蔚蓝文学策划部的部长——这策划部是前天才成立的,张部长是徐以寒亲自招来的高材生。
“我看网上对今天的更新评价不错啊,”徐以寒划拉着手机,看向方总编,“你觉得怎么样?”
方总编的表情带些疑惑:“只能说无功无过,节奏还可以,但语言比吕纬甫差太多了。”
“哦……”徐以寒点点头,“那怎么都夸她呢?”
张部长掩嘴笑了一下,她去年才从中戏硕士毕业,圆脸大眼睛,看上很活泼:“徐总,这三章我都追着看啦,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粉色喵喵是女生——女生写的东西,更贴近女读者的心理?”
徐以寒没说话,看向方总编,而方总干脆地摇头:“不是的,这和男女没关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是吗?”张部长眨眨眼,“那真是和我们这行不一样,我们讲的是受众嘛,同样一篇文章,也许对这个公众号的读者来说是不好,但对那个公众号的读者来说就很好,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
方总编仍是摇头:“读者看文也讲口味,有人喜欢感情戏戏,有人喜欢打怪升级……但无论是什么风格、什么类型,总能分出高下的。这个粉色喵喵有些偷懒了,比如她写男主角,说男主角是‘欧洲人’,还用了‘洪荒之力’……她用了太多网络流行语,这是写小说很忌讳的一点。”
张部长:“啊?”
徐以寒也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因为第一,网络流行语虽然红极一时,但很快就会过时,真正能被保留下来的、进入我们长期使用的基础词汇的流行语,其实很少很少。这样的话就带来一个问题:也许这些内容在现在看来很有意思,但过一段时间之后再看,就显得生硬了,因为后来的读者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些流行语是什么意思。
“第二,流行语本身容易对作者产生限制,甚至是误导。比如她写‘萧张,一个欧洲人’这句,‘欧洲人’指的是运气好的人,但萧张显然不是运气好——他能得到超能力本来就是因为他被当做试验品,就算超能力本身是好的,但萧张在得到超能力之后也并没有很高兴,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异类,他开始怀疑自己。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和因果关系,不是一个‘欧洲人’能简单概括的,她用这个词,就把萧张这个人物的内涵变得单薄了,有些偷懒。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使用了这个词,那么在之后的写作里,她也给自己设下了限制,她开始有意无意地不断强化萧张‘运气好’,而忽视了把萧张写得更丰富立体的可能。”
徐以寒笑了:“语言的背后是思想,一种语言就有一种思想体系,不受限制是不可能的。”
“但是大多数流行语有太强的价值判断在里面,对作者来说,这是一种很强的限制,比如绿茶婊、白莲花……”
“是这样的,但是,”徐以寒的目光转向张部长,“粉色喵喵更新之后,我们的数据怎么样?”
“小说的收藏增加了八千三,官博粉丝增加了一万五,粉色喵喵个人微博的粉丝增加了近两万——这才过了三个多小时,徐总,”张部长推推眼镜,“数据这么好,主要是因为有几个推文号和营销号安利了粉色喵喵的更新。”
徐以寒:“我看到了。”
他点进暹罗扫文推文的微博主页,看见她安利《我不要超能力》第三章 的那条微博下面,已经有将近四千条评论了。
“她只推荐小说的某一章,能有这么多评论?”徐以寒自问自答道,“因为她不仅夸了粉色喵喵,还踩了第二年的云和吕纬甫,这样的话就有人和她吵架,吵得越厉害,热度就越高。”
张部长:“徐总,这次也是您让她……”
“不是,这次是她自己发的,”徐以寒顿了顿,若有所思,“我们肯定不能依赖她,这种营销,还是要自己来做……小张,你去想想类似的办法,把比赛的热度再提一提,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的,”张部长点头,“您放心,我有这方面的资源。”
同一时间,刘语生正在给吕纬甫发送语音通话的请求。
母亲和继父睡醒午觉之后就出门了,刘语生这才敢在家里和人通语音。昨晚他和吕纬甫聊天聊到快十一点,母亲已经紧张地凑过来盘问对方是谁。要不是吕纬甫是女生,家里大概又会是一番天崩地裂——母亲单方面的,但足够恐怖。
“纬甫,你醒了?”刘语生躺在床上,轻声问道。
“早就醒了,等你消息呢,顺便把今天的更新看了。”对方是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声。
“我……刚醒,”刘语生只好撒谎,“今天我家这边升温了,春困秋乏啊,吃完午饭就困了。”
吕纬甫笑了笑:“这个时候最舒服,不冷不热,下雨也下得少。”
“嗯……你家那边雨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