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吕纬甫(18)
徐以寒暗骂赵辛这个心机男,果然是盘算好的!
赵辛却干脆地否认道:“不是装可怜,我没那么无聊。”
“那为什么不辩解?”
“因为没用,”赵辛语速很慢地说,“那些骂我的人放出了小说的截图,很多人看到截图,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这本来就是一种断章取义,和断章取义讲逻辑、讲道理,是没用的。人总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当他们已经下了判断,要凭我几句话就改变看法,也不太可能。”
“啧,”徐以寒感慨,“你原来这么悲观啊。”
“而且,”赵辛顿了顿,低声说,“我也想知道,当时他的感受。”
“什么意思?”
“我和你说过了,当初是我的一个读者,把他续写的小说,寄到了他的学校……里面有一些性描写。”
“嗯,所以?”
“他退学了。当时他的处境会是什么样的?”赵辛喉咙发颤,“一个男生,写了男人和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内容,被身边的同学老师都看到了……那些人该怎么看他,怎么对他?如果不是实在待不下去了,他也不会退学的,他给我说过他家条件不好,他妈妈供他上学很不容易。”
徐以寒叹气:“以国内高校的环境,对这种事,态度好不到哪里去吧。”
“他读的那所学校也不好,在一个小城市,会更闭塞……”赵辛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受的网络暴力,比起他当年在学校里受的冷暴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也不是用惩罚自己的方式还债,我只是想知道,当时他的感受。”
徐以寒走出办公室,问道:“谁是罐头带鱼的编辑?”
一个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举起手:“徐总,是我。”
“这箱吃的是读者寄给罐头带鱼的,你去寄一下,走顺丰,邮费找我报销。”
“好的!”
看着那一大只纸箱,徐以寒心想,赵辛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他的目光落在纸箱里的一盒饼干上,白い恋人,日本的零食大多甜得腻人,他不喜欢。
倒是邓远——昨晚他看见邓远洗衣服,从换下的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枚阿尔卑斯棒棒糖。他开玩笑地问邓远你这么大了还吃糖?邓远认真解释说,因为吃完药嘴里会有苦味,所以才吃糖。那枚棒棒糖在他兜里放了太久,剥开塑料纸时糖已有些化了,丝丝缕缕地黏在塑料纸上。
徐以寒说,扔了吧,都这样了。
邓远笑着说,还能吃呀,就是化了一点,这一支糖一块钱呢。
他低着头,眼睛张得圆圆的,慢慢把糖从塑料纸上揭下来。
“张姐,”徐以寒说,“你帮我照着这箱零食,也买一份吧。”
第二十四章
刘语生气喘吁吁,把箱子推进家门。
“你买的什么?”母亲走过来,皱着眉问道。
“编辑寄过来的,是读者送的……吃的。”刘语生用刀划开纸箱,果然是满满一箱子零食。
“这么多!”母亲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这得不少钱吧!”
“啊,是吧……”幸好之前就有读者投喂过零食,过年时编辑部也寄了礼物来,否则刘语生还真不知该如何向母亲解释。
母亲转身向厨房走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
她的眉头仍然拧着,一双手抓在身前的围裙上:“语生,这个读者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语生尴尬道:“我也不知道,没留名字。”
“没留名字?花这么多钱给你买吃的,连名字都不留?”
“真的没留名字,”刘语生只好掏出手机,把自己和编辑的聊天记录展示给母亲,“编辑说,这个读者是匿名寄过来的,快递单上填的名字是‘糖果’。”
“‘糖果’?”母亲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听这名儿,是个女孩儿吧?”
“可能吧……”
刘语生把纸箱拖进房间,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清点里面的零食。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他一个大男人,其实很喜欢吃零食。以前家里条件不好,他都上初中了,每周也只有十块钱的零花钱。这十块钱被他掰开揉碎了花,三块钱买笔芯本子之类的文具,剩下七块钱买吃的:可以买一瓶可乐,一包锅巴,两包干脆面。他总是把这七块钱留到周五晚上,第二天不上课,七块钱的零食够他饱餐一顿,像一场庆祝周五的盛宴。
退学回家之后吃零食的机会就很少了,他收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曾很激动地买了三大包乐事薯片,他一包,母亲和继父一人一包。却没想到为此受了母亲的责骂,继父不在家时,母亲指着桌子上的薯片说:“你上大学那会儿家里穷,要不是你叔叔借钱给我们,你连学费都凑不够!好嘛,现在你赚钱啦,有钱啦,都吃得起这种东西了,那你怎么不把钱拿出来孝敬他?他当年可是给咱娘儿俩救了急的!”
刘语生懵了:“妈……我……就一千二的稿费,也不多……”他还想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已经很久没买新衣服了。
母亲叹气:“既然钱不多,就别拿出来显摆!你叔叔,还有他那些亲戚,可都看着呢!这种浪费钱的玩意儿,”说着抓起薯片晃了晃,“你看看,这么一大包,一大半儿都是空气!这种浪费钱的东西,你就别买!真把自己当百万富翁了?”
“我……”刘语生想说自己不是在显摆,他在网上看到别人安利黄瓜味的薯片,早就想尝尝了,而且这三袋薯片也不是很贵……
可母亲接下来的话,把他完完全全地堵住了:
“语生,你想想,当年因为你退学那事儿,咱娘儿俩已经够被别人看不起了,这几年妈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你赚钱了,妈也为你高兴,但是咱不能太张扬了,你明白吗?别人都等着看咱娘儿俩的笑话呢!”
刘语生垂着脑袋,低声说:“妈,我明白。”
这之后,他就没往家里买过零食了。
看着眼前的一大箱零食,刘语生心里已经泛起丝丝缕缕的猜测,昨天中午他和吕纬甫打电话时说自己饿了,今天就有读者投喂零食——这么巧?
可吕纬甫怎么知道他是罐头带鱼——也对,他都能听到关于作者身份的小道消息,吕纬甫自然也能听到。
等到母亲出门,刘语生才拨了吕纬甫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
“纬、纬甫,”他竟然有些磕绊,“我收到了一大箱零食……是你寄的吗?”
对方笑了笑,还是那个略略低沉的女声:“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乱七八糟地买了点。”
“这真是……太破费了,”刘语生脸颊发热,“很贵吧?”
“不贵的,”吕纬甫顿了顿,有些遗憾地说,“武汉的周黑鸭挺好吃的,但是真空包装的没有即食的味道好,我就没买周黑鸭……等你来武汉了,再尝尝吧。”
刘语生点头:“好,我一定来。”
吕纬甫没说话,刘语生也没说话,一时间,电话里竟是一片安静。好一会儿,刘语生开口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罐头带鱼的?”
“我听别人说的,”吕纬甫答得坦诚,“豪盛编辑部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噢……”刘语生的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上是《总裁我真的错了》的评论区。
“那你也,知道那些事吧?”刘语生抿了抿嘴唇,“就是网上说我抄袭的那些事。”
“嗯,我看到了,我觉得你现在写的那部小说,比唐纳森的《楼上的人》好。”
刘语生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真的比《楼上的人》好,”吕纬甫语气认真,“《楼上的人》我也看了,我能感觉到你塑造了一个不一样的残疾男主角——这两部小说的男主角都挺倒霉的,遇见了很多挫折:残疾,别人嘲笑他,还有恋人的离开……《楼上的人》里面,他遇见的这所有挫折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消解,好像他天生就该那么惨。但是在你的文里,这个人物在不断质疑自己的命运,他也试图对抗这种不幸运,他……很有魅力。”
刘语生愣了好几秒,直白地问:“你不觉得我糟蹋了那个男主吗?”
“为什么?”
“我把他写得太……太耀眼了,他其实只是一个倒霉的残疾人,但我让他成了霸道总裁,他有权有钱……也许女主爱他,很大成分上只是爱他的权力和财富,我不是说女主拜金,我的意思是,因为他有权有钱,所以他更加吸引人,但如果去掉这些外在的设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残疾人,他就没那么吸引人了,那也许女主就不会爱上他,或者不那么爱他……”
“那为什么还要让他有权有钱?”
刘语生苦笑:“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设,读者们喜欢。”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吕纬甫,他总是忍不住袒露自我:“如果只写一个普通的残疾人的故事,读者会觉得没意思的,有反差才有意思,就像残疾人在社会上通常属于弱者,但我让他有权利有地位;就像我之前写过一个天才女主,偏偏情商很低……反差越大越刺激。还有就是,其实我,我不相信我的能力,如果我让那个男主一无所有,那他还值得被爱吗?他还能被女主爱到那个程度吗?我怕我写不出一无所有还值得被爱的人物,所以我只能让他光鲜亮丽一点……”
听着这些话,赵辛的呼吸一下子收紧了:“如果权力和地位是外在的设定,那才华呢?才华是不是?思想是不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不会质疑自己爱的究竟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才华?尤其是……尤其是,万一,这个人只是个有才华的残疾人呢?”
他的心跳砰砰作响,原来对那个人物,刘语生有着这么多怀疑和自我怀疑——那刘语生也会这样怀疑自己吗?如果他知道他喜欢过的唐纳森,不过是一个只能坐在房间里写小说的残疾人,他还会喜欢他吗?
唐纳森不能跑,不能跳,冬天要小心翼翼地御寒,夏天要小心翼翼地除潮,如果他有一个爱人,他甚至不能在春花烂漫的时候,陪他尽情散步。
他已经有一种沮丧的预感,十八.九岁的刘语生所喜欢的,也许只是一个幻影:那是个正常的唐纳森,他健康、自信、才华横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