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仲夏夜(54)
这些年来,周为川已经和老家的人和事彻底割裂开,之所以插手此事,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被困在济平一辈子的可怜人。
病重的时候,母亲在半昏迷之中对着他喃喃低语:不要把我埋在济平,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是济平。
活着的时候没法逃离,死后,她是再也不想回来了。
在济平这样一个落后的县城,家庭条件差、没机会读书的女孩子大都早早嫁人,一辈子操持家务,为一点小钱愁眉不展,如果家中还有弟弟,还需要承担更多。
生存尚且是难题,更别说看看外面的世界,选择自己的人生。
周为川的母亲姚芳就是其中的典型。
周孟芸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最起码周国峰是个好人,周孟芸还要面对丈夫醉酒后的毒打。
被家暴已成为日常,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而对于一个早早辍学,没有法律常识的年轻女孩来说,一次报警换来无用的调解和丈夫变本加厉的痛打后,绝望几乎吞噬了她。
娘家人还指望在她身上吸血,断不可能为她说话,反而骂她不知好歹,将她推向更可怕的深渊。
还有什么办法?
似乎只剩下求助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亲戚。
她很想逃,但这里没人能帮她,常听闻那个小叔是个文化人,在大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兴许他会和别人不一样。
在得到对方的回应后,她越发相信,也只能相信,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正值春节返程高峰,北京西站人流量爆棚,大都是到站,如果不是大雪导致往西北方向的列车所剩无几,周为川临时改签的这趟绿皮火车理应很空。
原计划中午一点的高铁,改签以后,他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店,等到四点钟,终于踏上旅途。
运气不错,他买到了一张下铺票。
对铺是个做生意的中年女人,上车后一直在打电话,讲到激动的地方便站起身,在狭窄的过道里踱步,讲到不知什么私密的内容时,又压低声音,小心环顾着四周。
周为川不欲偷听别人打电话,放好行李,走到车厢衔接处透气。
还有五分钟就要开车了,站台上已经看不到乘客。北京西虽然是起始站,但上车的人并不算多,中途上下车的乘客占了大头,毕竟很少有人会在春节返程期间从首都去往西北。
车门还没关,冷风混着细小的雪花吹进来,落在衣襟上,几乎瞬间化成了水。
就在这时,有个人出现在空荡荡的站台上,背着一只旅行包,急急忙忙地跑向列车,脸颊红红的,跑过周为川所在的9号车厢,也路过站在门内的周为川。
周为川猝不及防一怔,目光追着他,看到他在列车员的催促下,直接上了离他最近的10号餐车车厢。
等到列车驶出站,他一边往餐车走,一边给岑樾发消息。
- 在哪?
刚发出去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 在给你修手表,老板说再有十分钟就完事了。
后面还跟着一张“老兵钟表店”的室内照片,放大来看,老板手头正忙着的,是他的那块表没错。
倒是演得挺真。
餐车后面是六节硬座车厢,每节有上百个座位,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周为川走过餐车,没见到人,正想直接打电话问,忽然脚步一顿。
岑樾没往后面走,就站在10号和11号车厢衔接处的开水机旁,低头看手机。
神情专注,没意识到有人来了。
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个保温杯,里面热水的蒸汽不断冒出杯口,拂着他的眼睫,连着他眼底的笑意,氤氲一片——这么开心,像是在为诡计得逞而沾沾自喜。
周为川不知道他怎样为自己的行为定性,以他对岑樾的了解,这人大概率认为自己是个潇洒自在的背包客。
他走上前,看到岑樾手腕上戴着他的那块表,正在九宫格键盘上飞快地摁着。
察觉到他的靠近,岑樾以为自己挡到路了,往旁边闪了一步,但对方好像没有要过去的意思,他疑惑地抬起头。
“周、周为川……”
岑樾一下子慌了,差点没拿稳水杯。
他怎么也没想到周为川会出现在这趟车上,他还在微信上糊弄周为川,竟被逮了个正着:“你怎么在这儿?”
“高铁停运,只剩这趟车能坐。”
岑樾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周为川又问:“那你呢,不觉得这个问题更应该我来问你吗?”
他低头看着岑樾,目光如一潭平静的湖水,看他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耳朵和鼻尖也一样。
“……我不想和你冷战。”岑樾错开他的视线,闷闷地说。
其实他对于这次“说走就走”完全没有规划,他以前也经常这样,为了不让当下的自己后悔,被冲动推着走,想一出是一出。
他只是不希望两个人就这样渐行渐远,在他的本能思维里,只有面对面才能解决问题。
周为川:“我们没有冷战,只是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我这次回老家是有件棘手的事要处理,顾不上你。”
岑樾吞了吞口水,感到喉咙干涩:“你不用管我啊,就当我是去旅游的。”
“济平没什么好玩的,你可能连个像样的酒店都找不到,我也没办法当你的导游。”
沉默片刻,岑樾抬起头。
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既然在这一来一回的对话间,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能被堵回去,那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不是因为周为川态度很差,恰恰相反,周为川的语气充满耐心,仿佛他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这让他感到挫败和恼火。
“好不好玩不是你说了算的。”
上车前跑得太急,他胸腔里现在还残留着撕裂感,再看周为川,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岑樾越想越不甘心,脾气要被惹出来了,忍不住要针锋相对地呛他,甚至想看他被自己激怒:“我自己玩自己的,又不会打扰你,你凭什么管我?”
追过来以后具体要做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考虑,但他绝对不是来缠着周为川,耽误他的。
他是不够成熟,但也没幼稚到只会给人添麻烦。
周为川闻言,皱起眉,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小臂。他手劲向来大,只要不刻意温柔,便能轻而易举地让岑樾体会到痛。
而岑樾似乎成功了,他的语气终于不再那么稳当:“你在发烧,自己不知道吗?”
岑樾还真的不知道。
他早上还没事,以为只是跑得太急导致喉咙不舒服,周为川这么一说,他才发觉身上又冷又热。他下意识覆上自己的额头,嘴硬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周为川收紧掌心:“你买的是硬座票,打算怎么睡?”
岑樾:“……”
两个人站在车厢门边,相对而立,不时有乘务员和前来打水的乘客经过,窗外,铁轨旁的房屋快速后退——就要驶离市区了。
半晌,周为川松了手劲,抬手试了一下他的体温,解下他的背包,单手拎着,下达命令:“跟我来。”
第48章
周为川把岑樾带到自己的铺位上,打开行李箱找药——他去新疆出差都会常备着药,以防工作强度大撞上水土不服。
他查看药物说明书时,岑樾就捧着保温杯,一言不发地坐在下铺等。
对面的女人已经没有在打电话了,她拿出带的食物,放在两张床之间的桌板上,心情愉悦地嗑起了瓜子,还把袋子递到岑樾面前,让他抓一把。
岑樾摆摆手:“谢谢,我嗓子不舒服,吃不了。”
“那就给你哥吃。”女人十分热情,还是在岑樾手里倒了一把瓜子,又看了一眼周为川,问他:“是你哥吧?我看你们俩长得挺像。”
岑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人的关系,只对女人笑了笑,捧着瓜子,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也想不通自己和周为川怎么会被误认成兄弟,他们明明一点都不像。
眉眼、身形,气质、心性,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