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仲夏夜(38)
周华峰去了外省的工地帮工,各地辗转,说是比在济平挣得多,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编织袋,装着旧衣服、零钱和生活用品。
他很久不回家,经常没有消息,但钱总是按时打到存折上。
直到工地出了事故,周华峰下肢被砸成了重度粉碎,血肉模糊,几度失去意识,送到医院时只能保守治疗,等待手术时机。
老板卷钱跑了,巨额的手术费、医药费无人负责,周为川和母亲只能四处借钱。
他记得有一天,自己跪了很多次,听着母亲的哭声,和那些亲戚不痛不痒的关心,最后只拿到少得可怜的钱。膝盖隐隐作痛,麻木中交杂着悔恨和愧疚,他想起那年父亲为了他不被退学,在学校跪下来求人,想起父亲和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你的背一定得是挺直的。
到最后,钱没筹够,手术时机也没等到。
骨灰摆在客厅的柜子上,那是周为川这辈子最后一次下跪,最后一次没有挺直后背。
他不敢面对黑白照片上的笑脸,选择面对着墙壁,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砸碎了旧到发脆的地砖。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到母亲去世前,家中始终没有换新地砖,只把碎片固定了一下,后来也没有必要了,因此那些碎痕便永久地留下了。
当然,后半部分的事,周为川没有讲给岑樾听,实在不适合作为睡前故事。
“你和叔叔都是很厉害的人。”岑樾握着他的手,小声说。
往事对周为川来说已经是跨过去的坎,当成故事来讲,气氛没必要太沉重。他也不希望岑樾因此小心翼翼,便托着他的腰,把人抱到怀里,亲了亲脸颊。
岑樾懂了他的意思,眨了下眼,搂住他的脖子追吻。
吻得很浅,几乎只有唇瓣相触,相比白天肆无忌惮的相互索取,这个吻竟纯情得像初恋。
然后周为川继续看书,岑樾坐在他腿间,靠着他胸口,玩他的手,偶尔让周为川念一句他正在读的诗。
不过相比诗词,他还是对周为川的手更感兴趣。
周为川指关节的褶皱很深,摸起来硬硬的,他挨个抚摸过,又翻过来看他的掌纹,像在做什么研究。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听周为川念完这句诗,岑樾捏着他的手顿了顿,转过头问他:“周为川,你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感觉不自由?”
周为川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岑樾年轻爱玩,追求热烈的生活,不想把自己钉死在某个地方,他能理解;哄一哄找不到方向的小朋友,他也有这个耐心。
更何况岑樾的每个眼神和动作都像是在说:“你可以教我吗?”
周为川伸手关上了灯,抱着岑樾躺下。
四周漆黑下来,视觉维度之外的声音、触觉,甚至体温,都变得更加清晰。
“你可以因为别人的期望,或者某种普世价值,去做不符合心意的工作,但是不要觉得自己不自由。”周为川说。
他从背后抱着岑樾,下巴靠在他肩窝,像是有些困了,语速放慢,嗓音中夹着一丝懒散,但内容却让岑樾竖起耳朵,心脏像被羽毛轻轻拂过,细密的痒带来一连串震颤。
“有时候你太想追求自由,反而会让自己不自由。”
岑樾愣了愣,想翻身看他,却被他单手制住,牢牢揽在身前。他只好挠了下周为川的手背,闷闷地说:“周为川,你好会说话。”
“你还喜欢看诗词,喜欢弹钢琴……你根本就是假的理工男吧。”
“可能吧。”周为川笑了一声,啄他的耳朵,下达命令:“乖乖睡觉。”
岑樾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有点失眠,迷迷糊糊到半夜,下意识缩在枕头一角,正在梦的边缘摇摇欲坠,忽然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臂弯圈住,往床中间带。
他听到周为川说:“怎么喜欢往边上睡?也不怕掉下去。”
他想睁开眼,但失败了,再度抓住意识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知道周为川关掉了七点钟的闹钟,给自己盖好了被子,然后起床做早饭。动作很轻,以至于他很快又睡过去了。
于是周为川回卧室换衣服时,便看到自己不久前刚捞到床中间的人又缩回了角落,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他试了下岑樾的体温,确认已经不烧了,见他眼皮动了动,低声说:“厨房有早餐,什么时候想起床了,自己热着吃。”
岑樾含糊地应了一声,没骨头地赖在被子里,眯着眼睛,看周为川换衣服。
周为川的习惯是先脱去睡衣,再打开衣柜找今天要穿的衣服。
卧室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岑樾看不清具体,但光是轮廓和剪影已经足够养眼。
周为川的身形显然是天生的高大宽阔,上肢肌肉舒展,匀称地覆在骨架上,锻炼痕迹随处可见;大腿修长有力,有个微微隆起的肌肉弧度,越看越觉得性感逼人。
可惜还没等他看够,周为川已经找好了衣服,肩臂展开,利索地罩上衬衣。
“周为川……你好像冰箱。”
周为川只听到最后两个字,转过身,不明所以:“什么冰箱?”
“双开门冰箱,”岑樾从被子里伸出手,胡乱比划两下,“很高,又很宽,尤其是肩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后闷出一句像埋怨也像羡慕的感叹句:“你真的好大啊,哪里都是。”
“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周为川扣上皮带,失笑道。
岑樾彻底没了睡意。他从被子里跪坐起来,环抱住周为川的腰,像他的信徒,虔诚,但不规矩,要给予,也要回报。
要周为川捏了捏他的后颈,力度很温柔,他才说:“我爱你。”
第35章
十月份,北京的天气还是正正好的初秋,等到了十一月,降温大风天随时可能会不加预告地突袭,把北京最好的秋天压缩成薄片,而后步入漫漫冬季。
岑樾想趁着这个季节多出去走走,无奈还要上班,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就算他自己可以请假,周为川也不行。
此处划重点,他想周为川一起旅行。
左思右想,他锁定了齐蔚家的度假山庄。
山庄就在北京周边的一座景区内,建在半山腰,景色独好,还有各种生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正适合周末两天一晚的短途旅行。
最近忙着上班和恋爱,岑樾已经快一个月没去过齐蔚的酒吧了。
出游计划在脑内一成型,他便直奔酒吧,准备说动齐蔚,在他家地盘白吃白玩。
齐蔚的酒吧名叫“19”,当时取名时,岑樾和庄亦白追问他理由,他只说是十九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再继续往下追问,他却摇摇头,不说了:“没可能的人,还是不讲了。”
怪的是,今天乐团休息,某位除了练琴、排练和演出之外,恨不得一天24小时泡在“19”的朋友竟然不在。
正是傍晚,店里陆续有上班族光顾,用酒精点缀无趣生活,用碰杯声打乱沉闷秩序。
驻唱歌手已经就位,今天的第一首歌是《梦游》,算是王菲的歌里,岑樾最喜欢的一首。
据说是感冒的时候录的,嗓音里略带闷和哑,开头那两声清嗓随性又灵动,给整首歌定下了基调,很特别。
——岑樾喜欢有自由感的歌。
他坐在吧台,指尖随节奏轻点,一边看齐蔚调酒,一边同他商量。
齐蔚把长到可以扎成小揪的头发剪短了,多了几分清爽,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不一样了。
认识久了,齐蔚的性格其实很好懂,看起来不冷不热,难相处,但朋友提出来的事情,他基本上都会答应,内心是个挺温暖体贴的人。
这边一敲定,岑樾当即给庄亦白打电话,问他怎么没在酒吧,又问他去不去山庄。
“齐蔚去吗?”
“去啊,他不去谁当免单卡。”
不知怎么,一向对娱乐活动积极响应的庄亦白却忽然犹豫起来:“要不还是算了……我俩现在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