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仲夏夜(32)
对方还把他的名字叫成“周为(四声)川”,岑樾知道他很不喜欢。
“目前阶段的测试验证已经完成了,可以保证下周挂飞,年后按照原计划,把弹打出去。”
“是,这是我干了两年的型号,出了问题当然由我负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周为川之前模糊地否认了自己对这份工作抱有“情怀”,但岑樾还是觉得他心里有。
有时候他看着周为川站在喧闹居民区的身影,会自动为他补充一幅沉静、也陈旧的画面。
周为川将第一堂航天科普课上成了诗词课,他想一定和这有关,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总觉得周为川像仗剑前行的侠客。
周为川说,“东风”系列导弹覆盖了陆海空,能够完成洲际投送。
他说,“东风”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东风,是“碎盏拔剑斩东风”的东风,也是“把酒祝东风”,向东风祈祷,让“东风”使命必达。
于是才有了岑樾心里的那副画面:侠客淋着黄昏的细雨来,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义无反顾,直视前方,心是旷野天涯。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时,岑樾还在走神。
“周老师辛苦了。”他凑过去亲周为川的脸颊,难得这么乖巧安静,不过很快被周为川捏着下巴,换成了一个深吻。
长假第三天,和往年一样,周为川坐上回济平的高铁,车程五小时。
济平是县级市,再早些年,城市规划没那么多层次和讲究,济平就是个被农村包围的县城,被叫做济平县,到现在也有许多人习惯称之为“济县”。
两年前,济平市通了高铁,在那之前,周为川每次回来都要坐满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在仅有一间简陋平房作为候车室的“济平站”下车。
下午五点,周为川从市郊新修的“济平西站”下车出站。
由于位置偏,市里的公交线路基本不抵达,不少出租车在这里招揽生意,一口一个“大哥”、“老板”,坐不坐车,到国耀商厦二十五块钱,到科技园十五块钱,一口价。
——国耀商厦是济平市的中心,科技园则位于刚刚起步的开发区,这两个地方是大多数西站客人的目的地。
周为川上了一个年轻小伙的车,小伙管他叫老板。
“老板上科技园么?”
小伙似乎对此胸有成竹,不等周为川回答,已经踩了油门,朝那边开。
近几年,有几家国企相中了济平西郊的地皮,准备将工厂迁到这里,因此常有企业高层前来考察,谈生意,小伙大概是把周为川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了。
周为川报完地名,小伙挺惊讶,“嗬”了一声,赶紧调头,朝反方向的国耀商厦开。
和上次回来相比,老济平市区没什么变化。
商店、餐馆、文印店、五金店……无规律可循地排列着,唯一一家琴行还在原来的位置,招牌重新装过,配色和字体依旧按照原来。
可能再过二十年,这里也是一个样子。
到地方时,天将将擦黑。街边有家店叫“旭日百货”,周为川推门进去,径直走向烟酒柜台,敲了敲玻璃。
老板身材魁梧,留着标准的寸头,穿件发皱的T恤,正瘫坐在柜台后面看游戏直播,闻声抬起头。
看清来人,老板一句“欢迎光临”收了回去,连忙从躺椅上起身:“川哥回来了啊。”
罗旭和周为川同岁,两人到高中之前都是同校同学,曾经打过架,见过血的关系。作为这一片有名的刺头,罗旭若不是真的心服口服,断不会这么多年都管周为川叫哥。
周为川微微颔首:“嗯,老样子。”
“好嘞。”罗旭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了瓶本地产的白酒,又拉开烟柜,摸出盒最角落的红双喜。
“川哥这回待几天?”
周为川拿出手机,扫了柜台上贴的二维码:“有个侄女结婚,参加完婚礼再走。”
罗旭知道不收他钱不行,也没推脱,只笑道:“哦我知道……周孟芸么?她老公和我小弟是技校同学,现在在橡胶厂干活,人挺好的,能踏实过日子。”
“两家也早就认识,像那个词叫什么……挺门当户对的。”
钱转过去了,周为川问:“店里生意还行?”
“嗨,就那样,说不上好不好的。”罗旭瞥一眼扔在旁边的手机,直播画面还在继续。他摸了把头发:“开这地方不就赚点周边住户的零钱,没啥大生意。”
离开济平十七年,周为川和这里的旧识早已失去共同话题,一两年见一回,能聊的无非是这些,偶有家长里短可说,不行还有面上的寒暄。
他没再继续起话头,拿起酒和烟:“走了。”
罗旭“欸”了一声,从柜台后面追出来:“这两天啥时候有空,请你吃饭啊川哥!”
拉开门时,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锋利。
周为川把烟揣进兜里,单手拎酒瓶,没有回头。
老县城特点鲜明,越靠近中心,房子越旧。国耀商厦听来风光,实际上旧得连窗玻璃都快掉光,里面只剩小商品一条街还在营业,外挂式电梯停在楼层中间,已经很久不用了。
周为川长大的地方就在国耀商厦背后,几栋四层砖房组成的职工小区。
没人能说上来它是哪个厂、哪家公司的职工小区,这里的住户一直很混乱,但往往一住就是二三十年。
当然,也有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的。
十年不住人了,家中早没有人气儿,只剩光秃秃的几件家具,都用塑料布罩了起来。周为川打开窗通风,简单将卧室收拾了出来,又回到客厅找烧水壶。
拉开柜门,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堆在里面:旧电视、VCD机、碟片、铁皮茶叶盒……
他挪开两只盒子,将压在下面的电源线抽出来。
水壶有些年头了,烧水的动静很大,它在角落闷声尖叫时,岑樾的电话打了进来,周为川走到窗前接听。
“到家了吗?”
“到了,刚收拾好。”
“吃饭了没有啊?”
“还没有。”
楼下夫妻吵架的声音传上来,周为川听到电话那头悠长的汽笛声,问岑樾在玩什么。
“在坐丛林小火车,我……”
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中英混杂的说笑声,过了几秒,电话直接断了。
热水壶发出尖锐的提示音,随后骤然沉寂,只剩下开水的翻滚声,周为川放下手机,走上前拔掉电源。
墙上的插座留有焦黑的痕迹,再往下,两块布满裂纹的瓷砖。
那是周为川十八岁那年用膝盖砸碎的。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鱼类动物一样,具有一种洄游的习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一个水域,沿原路线游回到原栖息地,又或者说,故土。
只是人类的行为动机要更加复杂,故土存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正向依恋,永远温柔召唤。
周为川正要倒水,窗台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岑樾拨回来的电话。
墙上的挂钟早已停转,他回过头,房间仿佛忽然之间被一分为二,割裂出他的过去和现在,摇晃和稳定的,迷茫和自洽的,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周为川。
第30章
济平的初秋比北京要冷上许多,也很难称得上是美丽的季节。
天色总是阴沉,风总在刮,尚未枯黄的叶片打着转落下,躺进土里,提前干瘪。
和往年一样,周为川带着酒,在清晨时分前往墓地。
每次回来看父亲,他都鲜少会开口说话,只会将带来的酒放下,无言地站在墓碑前。从儿时到现在,他们之间一向是沉默的。
“爸,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四周再次沉入纯粹的冷寂,他垂眸望着碑上的字,立在风里良久。
回去的路上,他绕路去了护城河,在堤坝上点燃一支红双喜。风刮动着长风衣下摆,他始终站得笔直,一口接一口地抽完烟,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