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定监护制度(144)
“也忙其他事,但事情有主次。”
两人漫步到甲板上,高耸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伫立在船头。迎着飒飒海风,陆地上的烦恼事仿佛烟消云散。
何意羡在白钻色的长沙发上刚刚坐下来,何峙便说我们回去吧。何意羡坐着不动,上下掸了他一眼。何峙给的理由离奇,他说外面没有准确的时钟,宴会厅有一台原子钟,每两千万年才误差一秒。何意羡说玩捻完!那东西不顶用,因为和你在一起一秒钟超过两千万年,我们之间已经全部错光光了。何峙说,那就唔捻好浪费老天爷的一番好意。两千万年之中有今生,冇来世?躺倒的何意羡不回此句,让他用手表看时间就好。然而手表的石英芯今天受了剧烈震动。何意羡就说,我没感觉哪里会不准,但你手腕的香水让我闻得有点晕晕的。闭上眼再不去理睬。
夜风在身上绕了一圈圈,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又吹向无垠宁静、不可知的所在。何意羡听到单调的海浪声潮,忽感觉每个人都是其中的鱼,有人是鲸鱼,在水中打个滚能掀起万丈波澜;有人是海马,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大风大浪与我无关。
“零点钟了。”
“知道了,还能活着见面真不容易。”
“小羡,生日快乐。”
第106章 天心不与我心违
今天才是何意羡真正的生日,他二三十年来,庆祝的不过是那个被领养的日期。
何意羡听到了似乎许许多多礼花弹的声音,但是他不愿睁眼。等到一切平息,没有一点绚烂,他只看到对岸的地标建筑们几乎被一片黑暗笼罩。何意羡睨他一眼,说:“我还以为你至少要户外大屏写几个字,‘何意羡世界第一黑道少主’。马上送我出道,线上开屏势不可挡,线下海报漫山遍野。我那辆‘HK1’车牌的劳斯莱斯呢?”
何峙说:“哈琦这么建议过,我觉得你不喜欢,便搁置。”
可能哈琦是让各家先撤掉原广告,以备不时之需。只要哈琦点一下头,其余事情他们拍心口搞掂!两肋插刀!眼下过了约定的时间,再没有收到令下,整片港岛便重新夺目地亮了起来。映在何意羡的瞳孔中,光影触动,像一场盛大的希区柯克式变焦。何意羡本质上像看一种猴戏。
只要向哈琦开口,他应该有本领替你找来世界上所有使人快乐的东西。何意羡却说:“他人也变鬼马了!真想让我开心,也真有招,所以跟南潘无话不谈?你说他是无心之失谁敢信啊?你马上把他脸朝下手砍掉埋了吧!”
“他只是在教会你丛林法则,觉察来者不善掏枪应战,混战也在所难免。去找朋友,都没有就去交朋友。碰撞,也受点伤。一帆风顺充其量叫成长,九死一生才叫成功。赢得过他,你就快能生存下来了,这一切将来才都是你的。”
“我把蛇戒丢了。”何意羡意味深长地挖苦。
“不重要。教你的东西要真正为你所用,而非送你话事人一个空衔。”
“那你自己教了吗?”
“赢不了他,到不了我。”何峙轻轻晃动酒杯,幽蓝色的酒液就如危险的大海。如果今天发生一点差池,何意羡的下场免不了便如杯中此般。何意羡伸手按住杯子,说你平白无故这么翻海覆天,龙王爷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你不是我老师?”何意羡开心笑了几声,“虽然教育教导教养那么多,你非要选择教唆。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只是会忽悠当事人,奉承法官的职业小丑,一个招摇撞骗的社会闲散人员。”
何峙没接这句话,问道:“你看不起的哈琦,你知道他怎么样打工仔变财神爷?”
何意羡不假思索:“买股票当黑钱贿赂人,再炒股价借壳上市,‘亚洲四龙壳皇’?实际上他从头到尾没有做过一件买卖!”
“讲起来反掌之易。这中间虽然有大环境地产复苏的契机让他赚到了第一桶金,但是最重要,他懂心理学去猜市场心中所想,计算套利空间,要根据大资金的做法,反推大股东的行为。但是大盘下还有暗盘,暗盘下还有老鼠仓盘。你要总把对手当诈骗犯去琢磨,‘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把他们想得越狡诈,可能越接近事实。”
“是,一笔笔脏钱化整为零,然后呢?他榨干了几十万股民,八三年股灾的时候偷渡到南洋,整个香港渣都没有了!那是多少香港人的血汗钱,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你们不吃血馒头,你这游艇难道是一口气吹出来的?你害死多少人,剖腹取粉,开胸验肺?知道吗?你最应该害死我!你们眼里人不如蚁,蛇鼠蝗蠹一窝,把这种事干成大事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杀人就是杀人,到底有什么高明不高明之分?人之生矣焉有贵贱,从小我哥教我的做人之道就是一报还一报,所以我看你第一眼就低三等!何峙,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本事?你数不清的口袋罪,总有一天我要你每一桩每一件都上称看看!”
“商业上的事高高在上没有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也做得到。”
杀气腾腾,示威一发不可收拾的何意羡,却被何峙这句话从头淋漓到尾。
何峙说:“为了Lambda基金,你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批御用庄家,有了携手发财的默契。有钱有势言而有信,在情义和威胁之间,让大家各有生路,才能养出一批忠心的手下。许多方面,你比从前的我学得快得多。”
举一反三。何意羡脑海冒起一幅可怕的画面,半年前自己让黄妙妙和鼎盛打对台,结果差一点输的那次:“那中策集团……!何峙!你到底点搞?”
“民事程序里最复杂的集体企业破产清算,由你一个刑事辩护律师来主导,不是最终也收获了满意的结果吗?”
“……那次不算胜诉。”何意羡身体在结冰。
“效率并非至上,你要准许自己徘徊。”
那些自以为拿住的漏洞把柄,叔叔,这次是来真的,我要向你发起大反攻了!我必有机会吃定你!其实都是何峙送到他脸上,练练手的小case,必要时候锉锉他的锐气,让他搞清楚谁是大佬,令他说个“服”字。何意羡怀疑,云烨一开始便是陪祭品,何峙看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向前把他们分开。小鹰因为不会飞就会被推下悬崖摔死,大老虎抓回来没有死透的猎物,告诉小老虎哪里该用爪扑,哪里该用牙咬,但机会寥寥几次,否则就今晚饿肚子。小老虎要做的是必须强大,超过大老虎才会有肉吃。没到那一天之前,自己似乎只归何峙控制,征服,驾御,胜利……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能不能别控制我了,哪怕一分钟也好?”
“只是单纯辩驳你。啐啄同时,你却说过我没有教过。”
侍者端上来一些冰鲜食物,两人之间被袅袅白烟淡淡阻隔。何意羡紧皱一下眉心:“你突然笑什么?”
何峙说:“想到你人生第一次打金融战,你竟然跟庄家说,‘计划书我看过了,何峙没办法耍我们,你给我研究一下我们怎么耍他’。你祖父倘若在世,也会同我一样会心一笑。”
“我爷爷?”
“记得你爷爷同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的气质就是他干掉的人’。小羡,你还这么年轻,手未沾血已经有模有样。”
何意羡胸口一闷,喉咙一苦:“我爷爷最大的错事就是选了你当继承人。”
“并非他选。一个家族做决定的人只能有一个,当时几个兄弟分头招拢人马,揽兵自重,更常因小事借故摩擦较量。他独中意你爸爸,赞他为人似他生母纯坚,丹心未泯,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讲别的儿子无胆匪类,无捻资格做大佬,憎我好勇斗狠,只怕斗到最后斗出了个大头佛。我道你先担心担心自己一日身故,无仔女送终。你爸爸呢,厌倦尔虞我诈,一心至多只想和牌,没有心思做大番,更想搞纯粹的人道社福机构。又自知香港本来就是浑水一滩,谁清,谁饿死,要生存得比别人都凶狠。世上的屠夫多的是,你不杀彼,彼必杀你,若无血性和杀戮也就没有下一代领袖。身为领袖以后,又意味着要说谎,要在自己高兴时号召大家理性,自己绝望却带给别人希望,犯一次错误就会覆灭。他讲自己不匹配,在黑吃黑的世界里他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家族力量的托举,谁都是普通人,还不如去外面走走看看。跑到德国,其实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