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82)
索朗校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她带着女儿求医的,难行的路。方识攸没说什么别的,只点点头。他听了心音肺音,然后看了看卓嘎的脸,苍白,嘴唇微紫,看来心衰症状出现过一次。
卓嘎最近的一次心梗三项报告单是一个月前,他想了一下,说:“我找一下顾老师。”
说着,方识攸给顾老师打电话,今天顾老师是下午的手术,但上午他会来医院。听闻是西藏那个左心室射血只有30%的小丫头来了北京,顾老师急匆匆赶到了病房。
进来也来不及打招呼了,顾老师直接看向卓嘎的脸,然后把听诊器拿下来,听卓嘎的心音,同时问:“咳喘吗?”
索朗措姆点头:“这个月经常咳喘,最严重的一次是昨晚,持续了六个小时,在急诊抢救回来的。”
听完,顾老师扭头看向方识攸,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识攸会意,转而跟索朗措姆说:“我们要讨论一下治疗方案,您先别急,您一个人带她过来的吗?有地方安顿吗?”
“她爸爸在下面交钱,我们住在旅店里,你不用担心。”索朗措姆微笑了下。
方识攸点头道好:“那个……啊,医院有食堂,走廊开水是免费的,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谢谢你。”她点头。
这天方识攸回来得有些晚,没来得及做饭。许南珩下了晚自习回来,家里一楼没人,很安静。他上去二楼,这间大复式的二楼楼梯没有做回旋式,是一个很经典的直角式。
他刚走上楼梯,就看见卧室的门开着,方识攸坐在懒人沙发里。应该说是瘫在懒人沙发里。
察觉到有人,方识攸像睡中醒来似的,坐起来些,看向他:“回来了啊,我没做饭,叫个外卖吧。”
“怎么了这是。”许南珩走上来,书包脱下放地上,蹲下看着他,“累了?”
“那个……我还好,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个事儿。”方识攸看着他。
今天一整天,其实方识攸自己调节过来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转达给许南珩。起先他想瞒着,别给一个毕业班科任老师增加压力,但他又怕卓嘎发生什么意外,届时成为一个完全可以避免的遗憾。
“今天卓嘎来医院了。”方识攸看着他。
方识攸的眼神不是很轻松,甚至可以说沉重。这么一句话,加上他的表情,许南珩就明白了:“状况不好吗?”
“很不好。”方识攸坐直,把他拉过来,拉到自己腿上坐,环着他,说,“说真的我本来想先不告诉你,你最近压力这么大,但是……我们许老师哪儿就这么脆弱了。”
中间停顿的那下,方识攸亲了他一口。
四年了,许南珩早已不会因为学校里一些流言蜚语就在109国道踹轮胎。这些年愈发成熟,沉淀着读书人那股子岿然的气质。
许南珩很满意,尽管现在的姿态是坐在人家大腿上,点了点头:“卓嘎怎么样?”
“心衰很严重,她是扩张型心肌病,这次急性心衰进的急诊。”方识攸咽了下,说,“我们跟心血内科的几位医生开了个会,目前唯一的办法是移植。”
许南珩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问:“我记得,她在移植登记上吧?”
“在的。”方识攸说,“大医院,大城市,等到心源的概率比较高。”
卓嘎的情况不乐观,在匹配的心脏出现之前,院方为她做了各项移植手术的评估,确认卓嘎可以承受移植手术后,就是等待。期间许南珩抽了个午休的时间来医院,东城院区,比较近。卓嘎当时在午睡,他跟索朗措姆简单聊了一下。
许南珩主要告诉索朗措姆,因为手术一般以预缴现金的方式存进就诊卡,叮嘱她,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自己。
索朗措姆点头应下,在许南珩临走时说了一句,许老师长大了很多。
许南珩午休的时间不多,他前脚刚走,后脚方识攸就来了病房。方识攸带了杯热饮给索朗措姆,听见她说许老师刚离开,方识攸点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索朗措姆见方识攸什么都没说,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没在一起了吗?”
方识攸反应了一下,大约是索朗措姆觉得自己刚刚太平淡了,于是说:“噢,还在一起,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了所以……刚才没什么反应。”
索朗措姆点头:“那就好。”
没一会儿卓嘎醒了,方识攸跟她说:“刚刚许老师过来看你了。”
卓嘎笑了笑。
卓嘎很幸运,在住院的第二周等到了配型成功的心源。移植手术由顾老师主刀,方识攸一助。卓嘎的心脏主动脉被剪开的瞬间,父子俩默契地夹血管、拽出心脏。
手术室外面,索朗措姆夫妇签了病危和手术同意书,在此之前,夫妇二人也了解到移植手术的全部风险。许南珩今天有六节课和一个晚自习,他没办法赶过来,今天讲了两套模拟卷,开了一个小型教研会。
手术长达11个小时,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已经衰竭到随时会停跳的程度。小姑娘进手术室前还在笑着说,没关系,死亡并不可怕,灵魂是不灭的,她还会在下一个轮回和父母相见。
国内每年心衰的患者高达六十万人,而迄今为止,每年接受移植的患者还不足一千。尽管有科研组研发出针对射血不足的心脏来辅助泵血的机械辅件,类似人工心脏,但这就像癌症靶向药,需要符合一系列指征。
晚上九点三十分,手术结束。
心脏在卓嘎胸腔中跳动,从苍白的供体转为红色,顾老师眼镜后的眼神看着它一下下跳动,再抬眼看向方识攸。方识攸点点头。
顾老师说:“好,缝合吧。”
五月末的夜晚还有凉意,许南珩晚自习结束后回办公室看手机,方识攸告诉他卓嘎手术结束了,心脏正常跳动,已经进了icu。
晚上方识攸来接他下班,车停在人行道边,许南珩知道这儿不能停久,小跑着过来的。上车后拉下安全带,舒出来一口气。
“走吧。”许南珩说,“攸哥,我今天感觉脑子一直绷着。”
方识攸扶着方向盘汇入马路车流,问:“担心卓嘎吗?”
“不是,你做手术我没什么担心的。”许南珩说,“我紧张。就像曲珍他们当初中考的时候一样。”
方识攸明白了,他“嗯”了声,接着一路沉默着开回了家。
回家后方识攸把他拉到了阳台,开了些窗户,两个人坐在阳台的小沙发上。什么都没说,今天也看不着星星。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坐着,牵着对方的手吹吹风。
很安静,不思考,放空。此时多说无益,不如精神休息。
第二个礼拜,高考了。
许南珩和戴老师在本校考点门口等学生,烈日下一句句重复:准考证,笔,进去考场就坐下别乱跑,有尿赶紧尿。
“哎——”戴老师拿帽子扇风,惆怅道,“明明已经经历过两回了,我还是会紧张。”
许南珩:“谁不是呢,我都两天没吃顿好饭了。”
戴老师扭头看了看他,笑了下:“嗳,支教那年中考,你紧张吗?”
“紧张,我当时半夜跑出来抽烟,在西藏县城那个黑洞洞的街上。”许南珩说。
“我当时也特紧张。”戴老师说,“今天他们也高考了。”
是啊。许南珩叹出一口气,今天拉萨的达桑曲珍,山南的洛桑拉姆、达瓦卓玛,县城的色巴多吉,也都高考了。
许南珩看向三层外三层的家长,再抬头看看天,耀眼的骄阳。
千年来皆是如此,教书育人,读书科考,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人们奔赴、打拼,在这片土地上努力地生活。他想起了前不久和方识攸闲聊的时候,方识攸和他说的一些话。
他说,许老师,我们的职业注定了会存在失败,我会有治不好的病人,你会有落榜的学生。但我们最初做选择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