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56)
牦牛们常来这里,停下自己吃草溜达,许南珩缰绳一拽,小腿碰马肚子,走到所有人前边,高声说:“来,给我一起背《次北固山下》。”
“啊——”有人玩儿着呢,开始转着弯的哀嚎。
“啊什么啊!”许南珩喝道。这点倒是城市乡村怪统一的,遇事先九曲十八弯地啊上一声。
“赶紧的,《次北固山下》王湾。”
草场这里其实也都是枯草了,但大自然一年四季就是这样,有什么吃什么。这几个孩子刚才还在拿枯草搏斗,大概就是看谁扯的草最结实,两根草拽着两头,互割。
这回没辙了,都开始背了。
在这儿背书可真是看着天背,连个偷看的课本都没有。
一群人在这儿边放牛边背诗,那帅得不行的数学老师坐在马上垂着眼听着,听谁没出声谁背岔了。
他确实没想到方识攸会路过这儿。
听见开车声儿的时候他没多想,至多就是村民路过呗。然后听见那车按喇叭了,许南珩回头,顺势将缰绳一拽,马儿前蹄一抬,原地掉头。
许南珩笑起来,看见胳膊搭在车窗的方识攸。
“这么巧?”许南珩问。
“过来拉病人,前边村里有个腿脚不方便的大姐。”方识攸说,“你呢,这么多人,秋游啊?”
“放牛。”许南珩说。
枯草草场上,许老师白衣白裤骑在黑马上,映在方识攸眼眸中。他很耀眼,像这藏南高原的一捧雪,说一句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方识攸开门下车,走过去,问他:“你会骑马呀?”
许南珩勾勾手,示意他靠近,然后俯下来:“在下京城富二代,上过马术课。”
“厉害。”方识攸点头赞许。
那群孩子已经开始顺着背,背到《天净沙·秋思》了。
方大夫倒是听着大家背的都一样,然而高马上的许老师倏然坐直,眉头一蹙,扭头喊:“谁背的‘枯藤老树昏鸦,收拾东西回家’?!”
“这都听出来了。”方识攸震惊。
同时,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看。看的正是周洋、德吉、多吉,落在队伍最后的三个人。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来来,你们哥仨走我旁边来!”
“许老师这教学风格越来越彪悍了。”方识攸打趣他。
许南珩没低头,垂着眼看着方识攸,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草原上俩藏野驴脑袋对着脑袋交头接耳我都头疼。”
“噗。”方识攸笑出来,“行,你忙,我走了啊。”
“去吧。”许南珩说。
方识攸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别摔了啊。”
“啧。”许南珩蹙眉。
同时,洛桑拉姆也投来‘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
第36章
他们放牛的时候许南珩用拍立得拍了不少照片,但拍立得的动态捕捉不太行,会糊,有些拍糊了,有些还凑合。后来又用手机拍了几张。
枯黄的草场地面还有一块块的雪没有融化,雪很干净,洁白洁白的一块,马蹄子踩上去留下一个坑。
广袤的草场衔接着起伏的山脉,连接到山脚的地方会有很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此时已经被雪完全掩盖,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羊毛地毯。许南珩刚举起手机想拍一张,忽地听见旷野那头有一阵仿佛被风送过来的“嗷呜”声。
许老师是城里人,这种野兽嗥叫对他来讲陌生又震撼,他坐在马上险些没拿稳手机。离他最近的曲珍说:“是狼群,许老师,没事的,很远。”
的确很远,应该是说非常非常远,甚至等许南珩听见的时候,狼群这一声已经嚎完了。壮阔的藏南高原没有建筑物切割阻挡这些声音,嘹亮的兽叫,划破苍穹的鹰隼,还有草场那头,自高空向下凝望的秃鹫。
看着许南珩的视线,曲珍又说:“那边有一个天葬台,所以有很多秃鹫老鹰。”
“原来如此。”许南珩知道藏族的天葬。
藏传佛教认为生命有轮回,人们在今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人们都明白,明天一定会有太阳。这是最简单的一个例题,如果你相信日月在轮转,为什么不相信生命也在轮回。
这说起来就是比较‘向心’的东西,许南珩第一次听见这个对照说法的时候,他觉得日月更替的原因是地球在转动,但此时此刻,他看向天上的秃鹫——日月轮转是人们搞清楚原理的事情,万一某天人们也搞清楚了生命的轮转呢。谁知道呢。
这天地无垠,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
谁知道呢。
时间慢慢走入了十一月中旬。
方大夫每次轮值去县医院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慢了,他恨不得按个加速键。但许老师却在找哪里可以0.5倍速过日子,往后翻翻书,根本来不及学,来不及复习。
二楼宿舍里,书桌下边的小太阳烘烤着许老师的小腿和脚,中国人的传统嘛,只要脚到小腿那一截儿是热乎的,整个人就是暖的。确实如此,只要不停电,许老师就会觉得挺好的。
或许是神佛庇佑吧,十一月以来村庄还真没停过几次电,次仁老师说前些年可不这样,今年怕是菩萨知道孩子们初三了,降下了怜悯。
许南珩听了也点头,怎么样都好,只要让他安然带完这一届,起码…最起码有一个考去拉萨,再有三四个考去山南,就知足了。
十一月末的一个周五,索朗校长要开一次家长会。这里的家长们在教育上的意识比较匮乏,家长会就是告诉家长们,接下来孩子要走一个什么样的路。
考上高中的、没考上高中的。考上了之后如何住校,如何办理贫困补助,没考上的是去学技术还是如何。周四傍晚学生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就用包子和饼凑合一下,边吃边在办公室里开会讨论。
目前两个班里有望考去拉萨的只有达桑曲珍,达桑曲珍的基础比大家都好。这点索朗措姆说,因为曲珍比较好学,初一初二大家自由散漫的时候,只有曲珍自己背书背单词,常常跑去索朗措姆那里问题目。
许南珩能感觉到达桑曲珍的学习态度很用力,有一种迫切的求学求知的感觉。不是考出大山的那种用力,而是单纯的想学会那些她不懂的东西。
开会讲了一下家长会要说的事情,给家长们传达一些孩子未来的出路,以及后面的教学安排也要告知家长。
因为有些家长只能听懂藏语,许南珩这个班家长会不仅是家长在教室,所有学生也都在,听不懂汉语的家长,就由学生轻声转述。这次家长会来的人不全,很多家长在外务工,家里只有老人。
家长会刚开始的时候,不少家长比较局促,毕竟大家知道这是从北京来的老师。年轻的高材生,带着首都Buff,自然而然的有一种从低处向高处看的卑微感。
许南珩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说什么官腔话,用平淡的语气和汇报的态度来开家长会。首先是自我介绍,和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一样。
“各位家长大家好,我姓许,叫许南珩。”他站在讲台后礼貌地轻一颔首,接着说,“那么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有一些需要家长们配合我工作的部分……”
许南珩希望家长们在晚上腾出时间帮助学生听写,这件事在北京……别说北京了,就是四五六线城市的家长也大部分能做到。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家长有一部分连汉字都认不全。不过许南珩想了个办法。
他讲台上有两摞A4纸,百来张,让小组长一个个发下去。
许南珩说:“是这样,考虑到完成效率,每个纸上有符号,家长们说一个符号,对应学生手里的听写题目,有英文单词和语文古诗,在听写过程中家长要保证学生看不到课本,听写结束后学生自己纠错。”
许南珩接着说:“家长不在家的,老人没法报听写的,放学后到小医院找空闲的护士或者医生帮忙。”
——这一条许南珩和小医院沟通过了,不会有多少学生,小医院那边很愿意帮忙。